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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诗第三届诗人访谈-----张凡修访谈会:张凡修作品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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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1 14:2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张凡修作品

张凡修作品

1、末梢[五首]

文/张凡修

《学会涵养》

从感悟炊烟入手,学会涵养
以往直来直去的狗脾气
天还没亮,先扔进灶膛烧掉
看着烟囱蠕动蚯蚓般的蜿蜒
我的心里就有了底

一生的错误就是风风火火
从这个早晨我要慈眉善目
善待家人朋友,善待草木田禾
要低声细语,要轻吟小饮
体察细微的幸福

就像我四岁的小孙子吹一只气球
并不急于将其吹大,看似腮帮子鼓着
实际是一小口一小口地运气
更恰到好处的是只吹足八成圆
然后一只手捏紧,另一只手
用细细的橡皮筋,一圈又一圈
不厌其烦地系

[九月最后的一天]

八月的桃子汁液丰盈
一直没舍得吃
它的绒毛慢慢学会老道
抵挡着隔三差五的雨
我知道它的肉体鲜嫩
内心的青瓤儿滴答滴答

这一场雨过去
草帽将努力褪去头顶
不是摘下来的,是阳光后面
有一只手,一层层剥皮
当我吃下这颗桃子
大地会粗糙起来,庄稼皱褶丛生
这一天注定是干净的一天
干净得只有一枚桃核,裸露双肩
抖一树花纹

[雪事]

大营村开始絮絮叨叨起来
女人们都不回娘家了
抱柴禾,汲水,和面,点火
风箱声,唿哒唿哒
挨家挨户敲门

这季节,天空倒扣着笼屉
女人们就在笼屉里蒸馒头
雪事一层层发酵
雪村一天天膨胀
村头的柴禾垛比着赛瘦身
脂肪从灶膛里扒出来
顺手铺在了街道

离腊月还有大半个月
女人们就溜达出家门
扎堆儿,显摆起手艺来
从分不清姑娘和媳妇的人群中
我一眼就瞟见我的女人
此刻,我夹在一堆白白净净的馒头之间
愈发显得我粗糙的脸
比脚下的草木灰还黑

[末梢]

鸟儿飞到我这儿都懒得走了
我这儿不使用农药化肥,水清,地净
我这儿总比别处晚半个节气
寒露后五天种小麦正好,而小雪前三天
大白菜仍然长在地里,人们并不急于砍伐
鱼儿游到我这儿再无处可去
我无须用网,只需五根指头就捞一顿午餐
五十年的日子,我很富足
因为远离城镇,远离中游,远离上游
老天爷睁眼,旱年头儿雨水充沛
大雨下个不停,我拿铁锨扒一口子
从我这儿就泄到了缺水的下游的下游
眼看六九就过去了,七九河开
那解冻的银子,白花花从上梢一路消费
到我这儿,怎么着也得剩下
九九八十一枚,散碎小钱儿

《退路》

心爱的人被解冻的冰凌冲走了。
准确地说,一条河消化不了我的悲凉
顺流而下。一条苏醒的蛇引路
熟悉和不熟悉的事物,一次次将我绊倒

哦,三月,河仍在冬眠。
谁会相信我的鬼话,我并不在意
水的浑浊会放弃什么。也不在意
水的暗示是深是浅。比如靠左一点
我将看不清水底,究竟是红鲢还是石子

一个下午,我有些跟不上蛇的脚步
草丛中跌跌撞撞,再一次退寻
我已将下游抛在身后,虽不是情愿
但我仍然要模仿一下水流,看是不是
有一条退路



2、患小儿麻痹症的夜晚[四首]

文/张凡修

[烧砖的人]

砖窑的最窄处,是一条麻绳的缝隙
你用家乡的脐带,丈量,探测
手推车推进推出,触摸不到母亲的体温
惟有,噬尽泥土。让母亲的千呼万唤
在你的手指上冷却

一群光着身子的人,在身体上搬运火焰
窑心的内部,你将自己挤成一根蜡烛
不停地点燃,又不停地熄灭
其间,你察觉不出,那烂熟于心的独轮小路
正一圈圈挽着死扣,你转身一次,解一次

[患小儿麻痹症的夜晚]

拄着夜色回家的,是一粒
慢性衰竭的光。
天空将光亮挤进了旮旯
只留出一小节,双脚与地面之间
耷拉着的空

一个夜行人,一副拐杖
瞬间学会了填充。
他借助拐杖顶端的铁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微光逐渐吞噬着空白
一条路亮了起来

我是一个见光就闭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须瞪大双眼
等一个回家的人
如何快乐挥霍光芒,赐予我
夜色如水

[矿工尸检时]

手术刀割在肺部,感觉像切在石头上一样。
当黑暗绽开的伤口
一再地叩问,除非隐忍
除非风钻凿岩的寒光
熄灭紫红色血水里,疾进的锋刃
除非,让那块肥沃的土壤
旺长大豆高梁
再一次用收割的姿势,表述呼吸

"第一次死亡之后,不会有另一次〞
除非,石头软如咽喉

[蚀]

银子,最薄的部位,我反复擦试多遍
扔出去,结果一击不中
半截刃口弹回来,一种不详的征兆
我不能责备,一块玻璃碎了
从手中滑过。其实是悬念的弧度

如果往中间一点切入。如果多一半儿
再锋利一些,或许露出手心的
少一半儿,完全就可以抓住
一条近路。还有比我
更超近路的一个人
已先行一步


3、诗四首

文/张凡修

[抱着]

雪,是缓慢地逼近一棵树的
因为洁净,因为纯粹,因为放下
雪选择了紧紧地攫住对方,然后抱着自己
坐在这晃晃悠悠的村庄的中心
揣着袖口 ,眯着

风吹。风把雪连同树枝刮了下来
树枝很快就落地了。雪又一次紧紧地抱着
雪不比一棵树拥有的更多
雪拥有的财产往往在黎明前露富
那是一小段儿的黑,银子
会亮得刺眼

[方格稿纸]

早年糊在木格窗户上
一小块筛子底站立了许久
笨拙地过滤着
一些漏网之鱼
一些漏网之风

我想重写一篇丢失多年的文字
那些细细的尘介一旦溶解于水
会粘稠,但不影响浸洇

我注意到窗户因加重了份量
木棱稍稍有些弯曲

[笼子]

悬在瘦小枝头的一只鸟,被灯影灌醉
懒懒地将自己放下。从此她用镶金边的羽毛
编织栅栏,层层包裹自己。
偏偏打开的时候少,而更多的是,收拢

有一天大雨将她阻隔,挤不进自己的家门
这对于一小时以前,抄近路抵达的晴朗
最能够清晰地辨听,有另一只鸟儿
在摆弄一串钥匙的唿哨

她开始有些绝望了。打开的翅膀
洗不亮天空,洗不亮,那么多亲人的影子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雨”。女人嘟囔着
一头扎进笼子里

[漏洞]

也许一辈子我也走不出水面了。
网,撒了千遍
水,过了千层
我的日子太小
撑不圆一孔网眼儿

那水,密不透风
打不开,层层包裹的渔汛
我看见一条河流的破绽
像一张没有窟窿的网
晒在我的后背



4、三个人的核桃[外一首]

文/张凡修

铁匠,发动太阳辎重车的秘密引擎
当烘烤恰到好处时
打通隔墙,一只臃肿的蝴蝶
借宿于
小小的炉膛

木匠,不厌其烦地寻觅纹理
选点。画线
沿沧桑身体最容易切入的部位
锯……一朵
崎岖波澜的云

我,试图用拳头砸碎
不慎失手。透过粗糙的外衣
只见一个女鬼
横卧宫殿。悠然
吐着细嫩的舌头

[锈锁]


我一直担心土坯房会返回泥土
里面有我一双年久失修的鞋子
而把门的锁锈着

倒塌的危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不能说出一座五十年的茅屋
无论开窗关窗。牙齿
都四面漏风。所有的表情
是不是,一次意外的骨折

只能抠一条通道钻进去
兜里的钥匙,正好儿
镶一枚掌钉


5、空酒瓶[外二首]

@张凡修

它消失的部分,是一次醉
当天还有许多说不出的故事
没办法,就储存了下来
注定是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
今天,两个人又一次对坐
还是一瓶酒,一盘花生米,一盘熘三样
小饮正酣时,突然停电了
我将蜡烛栽在上一次的空瓶里
两人端起杯子,却谁也没有入口
去年的此日,转瞬经年。人未醉
瓶口上的蜡烛,微微颤抖起来

[着落]

雨水溅在石头上。恰巧我从旁边经过
水花赖在我的鞋面不走了
我本居无定所,它误乘我的贼船
以为,它有了着落

一场雨水会救活一地粮食
我的脚步有了着落,日子就有了着落。
这些年,大路朝天
两边有草,草的两边有土地
我携带一场雨,走在草地与庄稼之间
走在鞋子与尘埃之间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有着落
当你越走越远,走到一个人
说着两个人的故事。我宁可
在一场大雨中,躲进丝瓜棚架下
安顿好两滴水的着落

[缝隙]

春天是先从地底下冒出来的
蚯蚓拱出了一溜缝隙
种子沿缝隙钻进去
我拽着石磙子来回碾轧
印痕呈现出来,仍然是
鱼鳞样的缝隙

田埂,水渠。犁铧给我留出缝隙
让我和风一起穿梭,滑行,或跌倒
谚语,时令,节气也有缝隙
一天天,我看着我的麦苗
分蘖,拔节,吐穗

丰收的粮食赠我一碗面
每一根面条都是弯曲的
弧度与弧度间隔着均匀的缝隙
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不露一丝伤痕

6、藏进火焰里[六首]

河北/张凡修

@一只蜻蜓的一次意外

事故发生了。一小撮儿
会飞翔的水。沦陷
一场更大的水中

蜻蜓褶巴巴的泪巾
挂在岸边的树杈上
螺旋坠落水下
它用修长的腹部探测
-----深。它不说出
在纠缠中提升自己
还是"把内脏里的小火焰
一点点儿
释放在深渊里〞

尾巴下面,一小撮意外的水
蹲着

@草木灰

大平原的低洼地带有一盆温暖
''她以结晶的方式存在于我们的手中〞
呵呵,说白了
其实是我母亲的七小簸箕草木灰
盖住了她的一小畦韭菜
母亲说她的灰特别硬,烧了三大捆棉花柴呀
母亲不知道钾肥的道理
只懂得韭菜的柔软,却割一茬长一茬
暖和了根。命就硬
命硬就不怕大风刮起冻土
即使千金散尽,那惟一一丝细软
也藏进火焰里

@爱上了宁静

仿佛一夜间,爱上了宁静。
那是与孙子玩儿了一次捉迷藏的突发奇想
我强迫自己,猫一座石头房子
隔音,结实,要有一束傍晚的光线
周围有几棵超出屋脊的柿子树
就这么,我从五月住到九月
十月了。树枝上已举着灯笼
老伴儿也找不到我,孙子急得抹着鼻涕
听不见喊声,只有餐桌旁的等待
只有被窝里的诗集。只有
十九块砖头儿上,架着的破电脑
我一声不吭,吃完饭写诗,写完诗睡觉
每天仨饱儿俩倒儿
傻吃,糊涂睡。过了昨日
不去想今天。忽然很开心起来
就足以,制造宁静

@患小儿麻痹症的夜晚

拄着夜色回家的,是一粒
慢性衰竭的光。
天空将光亮挤进了旮旯
只留出一小节,双脚与地面之间
耷拉着的空

一个夜行人,一副拐杖
瞬间学会了填充。
他借助拐杖顶端的铁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微光逐渐吞噬着空白
一条路亮了起来

我是一个见光就闭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须瞪大双眼
等一个回家的人
如何快乐挥霍光芒,赐予我
夜色如水

@潜伏

柳条,柳叶,圈一顶柳帽
让我学会,在这个夏天,做一次潜伏
等候一个,我恨的人

诅咒与思念是一场陷阱
如同等一场雪。我必须先等草
结籽。等落叶,跌落。等大雁
南飞。很久很久,那个人没有来

柳林静下来,我静不下来
风吹一群乌鸦,若无其事地叫
我倒真想用心地喊,却怎么也张不开口

@呲溜

凹地里的高梁熟了
父亲站在坡上,不小心
呲溜与大酒壶撞了个满杯
呲溜擦着一根秸杆
父亲点燃一场大雨
顺手儿将鲜红的骨髓
都酿成白色的液体
父亲的嘴唇吞噬着火焰
醉倒了酒壶又埋在地里


7、一声叹息[组诗]


文/张凡修


@一声叹息


很想知道成熟的忧伤,是不是缓慢了一场雪的行程
在京东,在玉田县独树村
大白菜让迟到的冬天,一天天憋屈
憋屈成一毛二,九分,七分,五分,四分
价格一天比一天,堵得慌
仅仅屈从于一场大雪的覆盖吧

且放下挖了一半儿的菜窖,放下草袋,放下称砣
舍弃比储藏,更加无药可医
人们涌向田野,看白菜顶着雪
被窒息,遮掩,扭曲的腰身有时也会挣脱一下
越挣脱,那眩目的白
越不是一声叹息


@同林鸟

一百发子弹射向树梢
肇事者与受害者
都不见踪影

血淋淋的现场
竟没有一片羽毛


@第三只眼睛

一只眼睥睨着天空,哪个高度,更适合它
另一只眼瞟一只鸭子,笨拙地跃入池塘
这时的风筝从草地上坐了起来
第三只眼睛迅速滑过
我孙子手里玩儿弄的线团

它惊讶于自己有一身彩色的羽毛
未抵达天空之前,它偷偷地盘算
该如何与一根致命的丝线
多讨一百块工钱

@低处的补丁

翅膀成了多余。密密缝的天空绽开一截线头
才得以,让我近距离看清
鹰,这块低处的补丁

片刻之后,我惊讶它们的瞬间射出--------
敛羽,挺颈,振翅......
简直是神遇!

我低头察看了它们补补连连的针脚
一小撮儿新土,隐隐约约
露出六根掉光羽毛的翅杆儿


@借据

那么多的草垛,堵住一条河流
造纸厂天天腐烂
而草,竟然发芽

据说草垛的祖宗姓赵
它的七大姑八大姨,都与宋朝沾亲
沧州的草场,是它的祖业
经营至今,遍地都是空白的纸契

一个风高雪深的冬夜
有八十万禁军教头寻债而来
踉跄一杆长枪,不悬挂酒壶
只挑着一张,发黄的借据


@错过

头伏萝卜二伏菜。我懒得打理
三伏种荞麦。我没赶趟儿
节气不给我四伏
那我就下坑,挖藕

我并不指望我的收获会灿烂荷花
植被毯下的根系一次次躲我而去
我无力地依附一些暗光
哦,不是踱步

远处有另一群挖藕的少女
正搅起一条蹿出污泥的鱼
这让我,更加垂头丧气


8、草里故乡[组诗]之三

●张凡修


●逃跑的蜻蜓

“绿宝石!绿宝石!”
现在它相信,一群孩子是最危险的敌人
拍打追赶的扫帚坚持着高处的戏耍

“一小撮会飞翔的水”慌不择路
草地上有野葛,蔓藤,朽木墩,荒墓群,混杂纠缠
光亮处的死水,烂泥,都胖大了一圈


●芝麻开花

最先听到声音,搬动梯子的声音
一袭长裙裁剪天空,直上直下
垂悬一条街的起伏。随后
一群少女,从梯子上
走了下来

●两棵谷谷友的秋天

一左一右,坐在马车上
她嫌马跑得慢,他接长了二尺鞭梢

他站起身来,打马如飞
她洋气。小脑袋晃悠着,跟拨浪鼓似的

路边。草的绿一层层脱光
它们的亲戚,“一小根一小根骨头在倒伏”

女人的脸色埋在裤裆里,男人的鞭梢夹于两腿间
一前,一后

●芝麻受孕

妊娠反应极为强烈。时常呕吐
吐出一群白色的小蚂蚁让她惊慌
在此之前她已在身体里埋藏了路标
她必须守住,小生命迷路的一切可能
她要借一场九月的风,将吐出来的脚印
连同路标上的地址,轻轻抹去


●祖坟上的蒿草

草船漂泊到陆地时已被残阳燃烬
射在上面的箭随马嘶铸进墓碑
我怀疑那场大雾
仍没有散尽

天空下唯一生长的铁开始秘密制造铁砂
一个弹夹装满
再装另一个弹夹
似乎进退都是黑夜
来来回回都要经过一条狭长的枪管

迟缓庞大的平原
所有鼓风机的喉咙一齐坚硬起来
那一天,东风大作

●倾听分蘖

恰在此时
村子里又诞生一个婴儿
那哭声
住进麦地里

我触摸自己的听觉
一层层复制
一时间陷入噬齿的深处
良久
攀不上宁静
  
●一枚带虫孔的柳叶

没有杀虫剂的夏天
让一枚柳叶,洞开所有的音孔
由高吹奏至低
从远哼唱到近

一段真实的乐曲
悠闲地荡漾在秋天的杯中。
而杯中的秋天
已感染越来越多的寒露
霜。降于浓重的鼻音之处
滑了一跤

●一百天的成熟

一百天一晃而过。正像
秋风一晃而过一样
大营村的谷穗们面对成熟猝不及防
它们的眼神一直注视着
上衣的第三颗钮扣
那是一道难以把握的低垂
纤纤细手紧捏着衣角
当目光又盯向了第五颗钮扣
在腹部,已死去多时


9、春江花月夜[外一首]
●张凡修

是五粒米加五滴水
熬成一锅粥
喂养着白胖的生活

瓜洲古镇的街再长
也是五个字
一步步行走

而最妙处是无字。
一条江是缓慢地蓝
更多的时候下着雨
晴天了,我们也看不清
月光在写什么

即便看清了
我们也认不出

●月色如水

这个夜晚,患上了小儿麻痹症
恰巧春江无月
拄着夜色回家的,是一粒
慢性衰竭的光

江畔清幽。只留出一小截
双脚与地面之间
耷拉着的空。
一个夜行人,一副拐杖
瞬间学会了填充
他借助顶端的铁箍不停地摩擦大地

我是一个见光就闭眼的人
但今夜我必须瞪大双眼
等一个从扬州来的诗人
如何快乐挥霍光芒,赐予我
月色如水


10、旱天雷(组诗)
文/张凡修

●五十二岁

无意识地,总抬头看天。
刮风的时候会有一些尘土
我不等接近家门,先轻轻掸去
偶尔碰疼身体上的某个部位

我喜欢雨天
我喜欢经过泥泞时的脚印,深深的
有一次竟拔不出鞋来
微微察觉脚踝吃不上劲儿
但又不甘心抛弃鞋子,却撑不起
仅仅是一滩烂泥,圈住的漩涡

不怕一场雪下得大。我的经验是
落在水泥地上的,无论多么厚
也比土路上的,早一天化净


●制造宁静

强迫自己,猫一座石头房子
隔音,结实。有一束傍晚的光线
还要有几棵超出屋脊的柿子树
就这么,我从五月住到九月
十月了。树枝上已举着灯笼
听不见喊声,只有餐桌旁的等待
只有被窝里的诗集。只有
十九块砖头儿上,架着的破电脑
我吃完饭写诗,写完诗睡觉
傻吃,糊涂睡。过了昨日
不去想今天。忽然很开心起来
就足以,制造宁静


●错过

头伏萝卜二伏菜。我懒得打理
三伏种荞麦。我没赶趟儿
节气不给我四伏
那我就下坑,挖藕

我并不指望我的收获会灿烂荷花
植被毯下的根系一次次躲我而去
我无力地依附一些暗光
哦,不是踱步

远处有另一群挖藕的少女
正搅起一条蹿出污泥的鱼
这让我,更加垂头丧气

●维修



我一直担心土坯房会返回泥土
里面有我一双年久失修的鞋子
而把门的锁锈着

倒塌的危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不能说出一座五十年的茅屋
无论开窗关窗。牙齿
都四面漏风。所有的表情
都是一次意外的骨折

我惟一能够做到的就是
抠一条通道,先用兜里的钥匙
镶一枚掌钉

●徒手

两个儿子降生之前,我两手空空
为了糊口,我不得不拿起枪
玩儿一场战争的游戏。
半生戎马,胜仗无数,战利品无数
五十岁生日那天,趁着酒兴
两把枪分别缴械,就此向两个儿子投降了

如今我牵着诗歌在青草地徜徉
我相信一双手,攥紧时是大地,张开时是天空
我愿意把过去的日子掰成行
原谅一些错过的或一些遗忘的
即便我的孙子端一枝长枪
直抵我的胸口。我也愿意
再一次,举起手来

●末梢

鞭子。数九那天从石家庄甩出来
绕过唐山,抽在我身上
大约是五十四天

在这之前,鸟儿飞到我这儿,懒得走了
我这儿不使用农药化肥,水清,地净
鱼儿游到我这儿,无处可去
我只用手指就捞一顿午餐
我这儿总比别处晚半个节气
小雪前三天,大白菜仍然长在地里
我并不急于砍伐

眼看六九就过去了,七九河开
那解冻的银子,白花花从上梢一路消费
到我这儿,只剩九九八十一枚
散碎小钱儿

11、阳光的耳朵[组诗]
文/张凡修

●阳光的耳朵

矿工的夜恰好是白天的渡口
上上下下着一条颠簸的客船
而头顶的一角阳光
是从无数个夜晚的航行中
紧贴于岩石壁纹
竖起的耳朵

曾受过伤的光线似乎忘记了闪烁
矿工们却始终担心
一种气体子弹
很有可能在后半夜
瞄准白天

巷道如河敞敞亮亮。
一旦涨潮之后,谁也看不准
将船底射穿的,是三毫米
还是三点五毫米直径的枪口
此时,耳朵警觉着

●采血的过程

她一丝不苟的钓,我身体里的鱼
她用一小根橡皮绳子
扎紧河流的上游
她破冰,凿穿河床
将钩探进去,嵌住鱼鳃
她拽线,她扬杆
一下一下,鱼缓缓游进
她提前备好的瓶子里

我像一个多年前在海边迷失的孩子
突然见到姐姐手里
捧着一把被潮水染红数次的贝壳
让我辨认,哪一副
曾经是鱼骨

●一间五金店

各层各屉拥挤,金属的孩子,沿年龄的尺寸,规矩方圆
黄毛丫头与光屁股的愣小子
凑在一起打闹
吵得满屋子铁水味儿

那些昨天的,前天的,漆黑的,闪亮的,叮铛作响
这雨后的天气,肋骨锈蚀般隐隐疼痛
他说不出下午的阳光拿了一把怎样的螺丝刀
一扣一扣拧紧,只有门楣上
才适合的折页

在村头,回家的学生顺河边不急不慢地走
一处新房的脚手架搭起来的时候
老掌柜的帐本也刚好合上
齐老六,欠铅丝款七十九元

●背对夕阳

一同将影子拉长的还有
我对面的柿子树
这是我的十月。十月的傍晚太阳辉煌了许多
她揉圆了这个季节的成熟

柿子树也是我的
一堵高高的墙挡在树的东侧
早晨的阳光不属于它
每到下午四点它就转过脸来
沐浴,更衣,梳洗,化妆

此刻,我将后背牢牢钉在墙西
任凭带刺的小兽撕咬腿肚子
我知道它爬不上树梢
我拥有的无数个灯笼
只要亮起来,就会吓走它们

●马背上的酒

你执意要去,山那边,有你心仪的女人
一匹马,不情愿地奔跑
你,坐在马背上饮酒

雪后,山的影子很近
马嘶中,总有藏不住的一两声悲凉
于是,你用酒饮马

在你抽断第二根鞭子时
雪,突然收住脚步
在你眼前神秘失踪

你不想就此下马,喝干最后一瓶酒
甩了出去。山那边
有女人一声尖叫

●陷阱

“当乌鸦还是白色的时候,他觉得太阳太白了”。
哦,我中了泰德*休斯设计的埋伏
误入诗人海上的房子里
漂流半月,倒不过时差
依稀感觉那海上的房子
仍然移动

一切都是白色的
乌鸦,猫头鹰,狐狸,神学......
它们沉重地压在我头顶
硕大的巢穴
一群白色的翅膀吞噬着太阳

“在黑白颠倒的地方,它们赢了”
在挣脱堤岸的飞翔中,你赢了


12、逆风飞(组诗)
文/张凡修

●纰漏

母亲做成的一条小棉裤儿
竟然一只腿儿肥,一只腿儿瘦
奶奶的疼爱如何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不规则地感受
冬天。一种冷
怎样把另一种冷,穿进去

要不是露出一根线头儿
我还真察觉不出
母亲的心思那么细,那么绵密的针脚
把一种窄小的温暖,缝合到
另一种,宽大的温暖里

●骨质瓷

熔炼的火焰从最薄的部位,反复擦拭多遍
扔出去,结果一击不中
半截刃口弹回来,一种不详的征兆
其实是悬念的弧度

如果往中间一点切入。如果多一半儿
再锋利一些,或许露出窑口的
少一半儿。很轻易地蚀出
片片绿叶,恰巧烘托
一朵花

●一封旧信

与我意外重逢时
那位朋友
正在纸上航行

一条木船漏水
搁浅于我的记忆里

几年过去
桨声由远而近
水流从北向南
我却想不起来
堵住那几个窟窿

●梯田

有些果实长在高处,是一种负担
比如,梯田上的玉米
棒子很大,像装满了旱烟的口袋儿,掖在
老人的裤带间

而半山坡的荒草疯长
而无尽的道路看不见脚印
它们空有鼓胀的上等烟末
没有人将二寸的小纸条,以及
一盒火柴,送上山

●逆风飞

那些磨盘被旋风卷至半空
一只大鸟的力气比磨房里的黑驴
要大

大片大片的乌云象黑驴脸上的黑布
同样捂住大鸟的双眼
磨盘与磨盘挤出白色的液汁

大鸟只辨出逆时针的眼孔
吐出时才发觉,磨盘一直
顺时针,转来转去

●一头牛就要被杀死了

一头牛就要被杀死了
一头牛想拉车的愿望
终究没有实现

一头牛对于车辙的认识
是一根缰绳。是一根缰绳
系结的死扣,在一根木桩上勒
印痕越勒越深,死扣越系越紧
以至于杀牛人怎么也解不开
这一截末路,索性挥刀砍断

一头牛就要被杀死了
一头牛想拉车的愿望
一直到死,都没有实现


13、这些粮食(组诗)
文/张凡修

◎想作荞

花白,叶柔,杆挺
荞们安详的样子
看起来就像腼腆的女子
躲在尚未成型的灰瓦片下
紧闭的嘴唇,每张开一次
灰瓦片上的麻雀
就飞一次

我宁愿像小老道一样
住进三块瓦搭建的小庙里
素面,素衣,素食
我需要这样坚固的外壳
为我遮风,为我挡雨,为我保密
我藏起眼睛和舌头
将自己的身世装进枕头里
梦中,也不轻易说出

◎辽西小米

尽头是干裂的嘴唇
牙齿里塞满沙子
舌头舔着细小微暗的尘粒

裹着白菜帮子,芥菜缨子,萝卜叶子
辽西小米曾梦想远走高飞
来不及丢弃犁铧,锄头,镰刀
手和身体磨破了
伸入土里,止血

疼痛压住辽西只短短一夜。
当大雨将泥土洗净,露出老哈河清亮的水流
我们的眼睛快速穿透丘陵

圆润,灼热,灿烂
她原初的蓬头垢面
只为掸去
最后一层糠皮

◎这些玉米

这些玉米爬上了房顶
是母亲装,父亲举,我抻着绳子拽
这些玉米,就可以叫粮食了
这些玉米长在地里叫庄稼
这些玉米还叫种子的时候
搅在一车又一车的驴粪里入土
胶皮轱辘压,黑驴蹄子踩,青石磙子碾
一场小南风儿吹过,一场小春雨儿下过
这些玉米拱翻了土坷垃
伸胳膊蹬腿地蹿,开始叫秧苗的这些玉米
费父亲的神,操母亲的心
打垄怕密了,耪草怕伤了,追肥怕少了
晴天怕蔫了,下雨怕涝了,刮风怕折了
这些玉米甩缨子,挂浆了,定粒了
父亲一遍遍跑,撕开皮掐,搓下粒嚼
终于爬上了房顶,这些玉米
母亲开始褪秸杆上的叶子,这些玉米
叶子火软,是烙饼,摊鸡蛋的好引柴
秸杆的火硬,母亲一捆捆绑扎
垛上垛,用两头栓着砖头的绳子系起来
终于叫粮食了,这些玉米
玉米挤着玉米一层层叠一层层垒
把沉甸甸的房顶压住,父亲挨着母亲打着的呼噜

◎倾听分蘖

恰在此时
村子里又诞生一个婴儿
那哭声
住进麦地里

我触摸自己的听觉
一层层复制
一时间陷入噬齿的深处
良久
攀不上宁静

◎一条虫子一生的依托

秋风将成熟压低,一穗玉米的内心静寂而空洞
从微小的孔里沁出粮香
一条虫子明显放慢啃噬的速度

一小滴露水养活的早晨
一小片阳光养活的中午
一小粒萤火养活的夜晚
一穗玉米用残缺养活了一条虫子的一生
依托。多么肥沃

隔一株高梁,高梁的另一侧是一片豆地
那些飞翔的,爬行的,呻吟的都居无定所
这些微妙的变化和秋天弓起的后背
它懒得,看也不看一眼

有一穗玉米就足够了。
起初它适合在一片叶子上贪吃
现在它需要清静,需要蜷曲身子
左手提着鸟笼子,不让右手的锯条
弄出一丝声响

◎芝麻开花

最先听到声音,搬动梯子的声音
一袭长裙裁剪天空,直上直下
垂悬一条街的起伏。随后
一群少女,从梯子上
走了下来

◎中和

母亲生我的村庄属于辽西
往东走,方圆七华里的丘陵山地多半是碱
碱泥里泡大的我无论从哪个方向走出家门
都要踩一脚碱

这么多年我漂泊沈阳,闯荡辽东
靠的就是家乡的碱:
扬出去是暗器,收回来是种子
种子种在遍地含酸的城里
白天是秧苗,夜晚是粮食
每天面对陌生,我必须穿越自己的荒芜
一切的委屈,用碱泥消解

那年在盘锦,大米吃得连吐酸水儿
我从鞋底抠几粒泥巴吞下去
尽管我的胃长期东颠西跑
从来,都生冷不忌


14、母亲的棉花

文/张凡修

棉花的话,只说给母亲,一个人听
哑了一个夏天的青桃,母亲教它们开口
弯着腰,一句句打捞,晾在枝杈上

花朵一说话它就开放。一只只尝到甜头的舌头
拱着母亲的胸脯。仿佛一群撒娇的孩子
争着抢着与母亲亲昵

看着母亲在花丛中,一遍又一遍地挪动
我听见了,落进母亲手中的呢喃
是这个世界上最轻柔的


15、5月份诗歌13首(6月一首没写)


◎不安

凉下来的秋天,柴草垛是温暖的
柴草垛压着的一小块土地是温暖的
我想,一小块土地下面
肯定有一群活着的生命
也是温暖的

现在,柴草垛挪走了
露出的残枝,枯叶,碎屑,草沫早已腐烂
我拿着叉子,扫帚开始清理
那些喘吁,那些突然的哽咽。那些
叫不出名字的昆虫
在暗处看着我

我多么不安。为自己亲手制造了
这短暂的窒息:纷乱,冷漠,空


◎蒲扇之暖

惟一的一片叶子一直活成
一把蒲扇。
被柿树托举,表述另类的呼吸:
墙外,大片的冷被掏空
我的院内。温暖
塞满了一冬

这温暖让我丧失了
对倒春寒的警惕
不去触动深夜里的白霜
更多的担心不说出:
无非三月不温,四月暖

我总是心存侥幸
总是,侥幸得窃喜

风越扇越凉
凉到浑身发冷。
我才想起要给柿树穿一件衣裳
可这个春天
已伸不进袖口



◎忏悔

一块麦地,总有几疙瘩或几垄
鹤立鸡群样长势特好的
它们出生的地方,往往是盛放粪堆的地方
粪堆不可能刮得干干净净
总会残留一些;
它们生长的地方,往往是挨着塑料管子的地方
管子浇地时被茬子尖扎漏了
水就随时随地地呲出来。
这些水肥充足的麦子
需慢慢享用养分
因而总是晚熟。因而总是在熟透以后
低下头颅。似乎默守的内疚
被瞬息捅破,又羞于说出


◎小满:致麦地


我不怨你小小的不满
我尽力了。
要怨你就怨南归的燕子吧
“他谢世于一年之始,一月”
一月。死亡的静寂:
一场鹅流感
罕见的鹅毛混在初春的小雨里
就有了与悲伤相等的重量。
“二月,墨水足够用来哭”
泪水落地成冰。冰化了
生疮。
疮不结疤:流脓,痒,淌血
我用草木灰,驴马粪
混合碎柴屑
天天抹擦你的头皮
直到从火焰里
提取最后一丝灰烬。
伤口,终究还是裸露了
你终究还是:秆稀,叶细,茎短
清谷夏满。
是的,你忘了疼
而疤未愈。
我唯一能做到的,再为你编两条漂亮的辫子吧
暂掩你头上的赖痢
但遮不住:穗瘦芒长
长长的,扎着你,愈加蜡黄的脸


◎停不下来

这是下坡路。虽缓但漫长
我推的是独轮车
停不下来。
大哥,你头里走吧
许多年了
我们都没有结伴走过
这路多宽,车多快
看树梢上,搭着大大的鸟窝
温暖得动心
一只只小麻雀都等食儿呢
大哥,你头里走吧
这么多年我用独轮
为的就是能盘山,能绕岭,能
钻胡同,爬羊肠小道
能倒腾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呀
大哥你回家。后晌儿
先去刘老五摩托修理部
要一小瓶废机油
再寻摸一块别太大也
别太小的石头
就在坡底七十丈远的地儿等我
那儿陡,石头
正好倚住轱辘。
我停下来。顺便往轴皮里
抹点儿油

◎在此之前

她必须守住小生命迷路的一切可能
早孕的芝麻在身体里埋藏路标

在此之前,我的目光一直低垂
单膝跪地:
挖坑,浇水,置入白菜秧子
扶正,掩土,拍打,摁实。
巨大的反差,更显高挑的芝麻
愈加焦灼和生动

暮色开始深沉
所有的庄稼都降低了
各自的温度
除了路上急匆匆的归人
我感觉不到,在此之后的凉意

◎五月

我紧紧跟在一群人的后面
仿佛这些人都饿坏了
拿着筐,拿着竹杆,竹杆上绑着钩子
还有人搬来梯子
窃窃私语
还有口水,叭叽
槐花笼罩
我看见这些人跑向天空时
才觉得,我也饿了
我不用嗅觉
也能抵达,花香中的人群

◎此去

日子在村口分了岔儿
一只蜜蜂引路,张家媳妇,李家孩子
刘家土炕,都走出去了

傍晚的炊烟擦着地皮回,地上霜
提着灯,赶着羊群回

我经历了无数人,曾经
树上的叶片脱光后,走失了一个个季节
这些年这些事不再发生

此去。我将成为村庄的弃儿
稻草般被运走他乡。
然后,解绳,破捆,拆成一根一根
漂在河面。找不到救命的把手

或许多年后回来。又看见村口
左边一棵槐树,右边一棵柳树。我是中间
那块,谁见谁坐的石头

◎罪人

细想想,我每天都在做着
与扼杀有关的事情。
土豆扁圆椭圆,千挑万拣
从不长芽的部位
我下刀了
切成若干小块,才入土。
一根南瓜藤顺墙而上,爬得正欢时
那嫩嫩的尖儿
我用指甲掐断。
郁郁葱葱的白薯秧子
每走一步就扎下根
我不但残忍地连根拔下,仍不解恨
还将其身子翻过来。
一只安静之鸟在田间散步
我忍住手里的石子。
但我忍不住手里的锄头
草是无辜的。铲光又长,长出又铲。
秧苗更无辜
那些长错位置的,弱小的,没出息的
砍掉,毫不犹豫。
这样的扼杀,不知重复多少次
有时我觉得,我是个罪人


◎走动

村庄的走动,是先从
一只蚯蚓的主动
在柳树下的松土中拱出弯弯曲曲的泥鳅背儿开始的
三月小阳春儿

驴车马车牛车三马子,随人流
种子化肥农药耠子犁铧,随人流
拖拉机拽着青石磙子,随人流
街筒子,一些熟悉的面孔多了起来
有些正在回,有些刚刚去
日头顺从着西斜

而李永久心事重重,屈从于黄昏此刻,正低头疾进
老父亲病重。走西家串东家
匆匆忙着借钱。
蚯蚓在暗夜里翻个身,泥鳅背儿瞬间塌陷成土
村庄一片寂静。就像这走动
被动得无法安慰



◎暗涨

灭草剂买假了,苗和草一起长出来
我逃不掉了。
小苗拽着我逃不出高粱地

我将身子压得极低
老天爷的身子,也压得极低
连阴天。苗和草彼此看不清
草在我脚边汹涌,薅了不打蔫
一会儿又站起来
我困在草里,被挪来挪去
雨丝笼罩一场白色的风
从清晨,一直湿到傍晚
又从夜里,向白天暗涨

看来我在地里爬着
天空就不会抬高



◎丈量

桥是一根扁担
压在河的肩膀上
丈量水
我的扁担压着我的肉身
丈量桥

每天我过来过去
挑柴挑菜挑粪挑粮
一遍又一遍地判断
不过是一粒种子与
一棵庄稼的间距

如今,桥老了
水泥墩子堵住两端
只留出一人通过的缝隙

我也不再年轻
挑不动任何东西
空扁担顺了过来,拎着
桥上走一趟
身子矮一分


◎遮蔽

这么多年一直
被蝉遮蔽

一群狡诈的土匪霸占了整个夏天
我们一味地感恩,一味地抒情
啊,始于歌唱
啊,止于歌唱

赞美声中,蝉逃脱了
我们找不到洞口
却捡起它撇下的空囊
以为,是红旗


16、蔓延(外一首)

文/张凡修


一个烟头扔进草丛,星星之火瞬息燎原
我们挖一条隔离的壕沟
就阻止了蔓延。雪地疯了似地长
会有一辆卡车,卸下身体里的盐
缩短雪的辽阔

蒲公英也是秋天秩序的一分子
它蔓延在鸟儿的嘴里。而一颗麦粒的蔓延
是谁也不能阻止的
即便路边孤零零的一叶
一场雨后的分蘖:
二变三,三变四,四变五

村庄的钱褡子,常年装着
一辆老式拖拉机的咳嗽
曾阻隔二十年
也未医好炎症的蔓延



●属于你  

无论睁开或闭紧,眼睛都属于你的
但睫毛不属于你
上睫毛长成三北防护林
满世界的眼睛就不会揉沙子
下睫毛长成一片高粱地
那叶子,就属于你的忽闪

即便你看不见清澈。瞳孔
也要拿去,作母亲的水窖
天下不下雨你要分心。有一场雪离你足够远
雪里埋着的草地,属于你

你的下睫毛比上睫毛短
雨落下来正好可以接住。母亲护着自己的孩子
不哭,不闹。天空干净,大地安详
清扫的活儿都属于你。或
你的睫毛


17、高粱长在低处(组诗)

文/张凡修

●高粱长在低处

粗糙的粮食只适合盛在
粗糙的老式大碗里
多年来我习惯于捧着
这种沉甸甸的大碗

回到丘陵凹处。回到一丛根须的内心
回到高粱叶子唰啦啦地飘舞中
体验果实的进入,手高高扬起
掐住一穗红灯笼。
而碗底一直在下沉
没过脚面的水,我小心翼翼地趟着

我知道这习惯源自粗笨
以至于看见细小白净的米粒
竟不知所措。以至于冷丁端起
那镶蓝花金边的细瓷小碗儿
竟有些失重

●辽西的向日葵

天没亮它已等不及。它昨夜睡在内蒙的土地上
本佝偻着的腿,伸直到河北省
脸,仍贴在辽西
它起早了

大半个身子转遍三省。腰不疼,脖子不酸
我知道它在探究源头,窄小的地埂
家门一直敞开着
阳光已扎了根

正午时分,它捂紧昂扬的草帽
不放走一个采花者,却始终等一个蒙古族的牧马人
在大雪封门之前,把自己这枚小小蒙古包
装进他的挎袋里


●荫凉

母亲的蒜目疙瘩
犹如密不透风的高粱地
一排一排
在我五十年的棉袄上
依次扎紧篱笆。
这么多层阳光憋在我胸口
肯定有一株秸秆
褪了叶,剥了皮
海绵体一样的内瓤
阻止着温暖
往外爬

母亲生我在高粱地
曾用柔软的叶子
把我包裹起来
青纱帐的怀抱
我是幸福的小青蛙
被高粱吞进肚子里
一条一条菜花蛇
吐着血红的信子
一尺一尺伸张
而我,一寸一寸
蜷至荫凉

●与秋天的高粱站一起

我就像随队而行,不起眼儿的
一个丘陵凹处的腋窝
那么多粗大的温度计
交给我夹紧
一格一格,一根一根
察看风声噪杂的季节

高粱只有膝关节,粗壮,坚挺
骨节愈发突出
而我多了肘关节,指关节
秋风凉,关节处最先受寒

与秋天的高粱站一起
我无从理解这一刻的陷入
一会儿转折,一会儿迂回
仿佛一开始就学会超近路行军
全然不顾温度的攀升与降低

高粱永远走在我前面
我成一截,瘫痪的尾巴


18、高粱地(组诗)

文/张凡修

●火车开进高粱地

交出铁轨。
秸杆躺下来,让远方的亲人
从自己的身体上回家

无论走多远,走不出高粱地
左旱路,右水路
秋风一年一吹
铁轨一根一根站着,长高

交出行程。
高粱地掏空秋天,掠过瞬间的苍老
穗子内心辽远,扎成一把一把笤帚
扫净了通往村外的冬雪

无数亲人,又坐在高粱地里
他们都成了
开走的火车

●陌生的翅膀

高粱又长高了许多。除非我们听不见
总有一种异样的默契,将我们的听觉拉低
一群叫不出名字的翅膀,收拢起荒芜的坟头
仿佛村里那些逝去的人,清晰的呼唤

一片忧伤旋转起来。即使我们认不出暗藏的生机
在这寂静的中午,我们不单单为了辨认
公开的或隐藏的敌人,叛徒,亲人,朋友
其实,当我们自己也长高了许多
我们的视线,一下子,就会熟悉天空

●高粱花

我一直够不着高粱的高
从未见过高粱花的样子
只是那年代父亲的头顶上
敏感的触须,飞起,落下,飘散
似乎有深层的阴影
我怕,提及

它的美丽,躲闪我的视线
介于慌乱与安静间
变换着粉红,微紫,淡白的表情
细细的粉末一旦溶解雨水
初始粘稠,最后都退到果实里。
这时候的父亲,腰杆总是挺得笔直
我注意到高粱穗一天天加重了份量
秸杆稍稍弯曲

●胡须

秋野,笑着
一张成熟的脸
父亲将自己的喜悦
一圈儿圈儿剃去
只留一撮儿
青春的胡须
扔下我,又站成一株高梁

叶子和蝉鸣将飞走
一只晚熟的黄蚂蚱
轻轻一蹦
它的胡子比我要坚硬
根根如刀
慢慢修剪着
秋天的嘴唇


●剃头老人

剃头挑子在白露那天换了一下肩
冷的一头儿,伸进了高粱地
刀具滚动一个人的头顶
正是阴影最浓密的时候
老剃头匠眼神儿不济
错把一只惊飞的麻雀
看作那人后脖颈上
一只长着的黑痦

过了半月。又一次换肩
热的一头儿,支在了村口
小火炉搭在三块石头上
秋分时节,人群来来往往
这回他看那颗黑痦真真切切
是一粒长着羽毛的麦种
在扁担上栖息
 楼主| 发表于 2010-7-11 14:28:39 | 显示全部楼层
请大家先欣赏作品,准备提问哈
发表于 2010-7-11 14: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楼主| 发表于 2010-7-11 14:4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收到的没这个全哎,好
四脚猫 发表于 2010-7-11 14:45

我给你发的就是这个啊

发表于 2010-7-11 14:49:29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7-12 08:49:58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7-12 22:41:31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7-13 11:32:16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10-7-19 21:07:4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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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1-23 16:13: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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