蒺藜颜
深秋。林间。风搅乱阳光,碎了一地金。
她猛然觉得好些时日以来的疲惫无度地发作起来,造成了一种深度的恍惚。她仿佛听到母亲的召唤:霓儿,今天是最后一天了。
明天,她必须回到天庭复命。她一向习惯了顺从,才不会如七妹妹那样逆悖规则,触犯天条。大姐姐就是要率先垂范,这是潜规则,她从小就懂得的。
七妹妹因为迷恋红尘,终导致仙不成,人不就,对河兴叹,亲人难相顾。这对她来说是断然不会去想一下的。
此次混迹于人间,也只为一种颜色而来。别无它求。
想来,天庭里四季花草开遍,五颜六色,异彩纷呈。不说是包罗了一切颜色,也应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看不到的。只要用手指点取花瓣上的一种颜色,再点一下将要织成的云,这种云便具有了那朵花神异的色彩。
织云是她终身的职业,也是她的热爱。她兴趣盎然,虽然偶尔疲倦。
一年一度的织云比赛她总是独占鳌头。她却从来都以为是妹妹们贪玩,并没有真正用心把这件事当成一项非做不可、乐趣无穷的生活必需。
而颜色的特别从来都是她的云与众不同的最大秘密。仙界里都是奇花异草,赤橙黄绿青蓝紫也都为她用遍。这一天她忽然想到凡间也许有自己要寻找的别样的颜色吧。可是,要到凡间去,不仅要得到母亲的同意,而且必定要亲自去找,亲自去调,这其间的苦不说用她也知晓。
可是那种神异的颜色仿佛日夜在召唤着她,让她寝食难安。她并非虚荣,非要在织云比赛上露个锋芒。但是,她喜欢看到各种各样的云穿了各种各样色彩的衣裳在天空中飘舞,仿佛是飞舞的花朵流动的风景。这样的情景是多么美好的仙界奇观呀。妹妹们都把这件事当成每日必须要做的功课,而与她,这是每日里多大的乐趣,她说不出心中的热爱。
她终于还是对母亲开口提出要下凡去的请求。当时已经离比赛只有一天时间了。她只请半天的时间去。母亲听是下凡的事,眉头就皱起来,脸上的霜瞬间铺满。这是她怕看到的。她见如此,甚至想要说:母亲不喜欢,孩儿就不去了。
可是,她不能说出来,因为心里里那个强烈的愿望。在她前面,位列着很多人,父亲,母亲,妹妹,朋友,客人,而自己却总是放在最后才要自己照顾的那个人。
她是众神里最没有个性的一个。
三妹妹说,没有个性就是大姐的个性。
也许是吧。
在自己和别他之间,她是微小的,总是被忽略的。而这一次,她却好想那么坚持一下自己。母亲不高兴她看到了,但她理应说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霓儿,我也不愿意你不高兴,你想出去玩玩不是不可以,只是妈妈不放心你也知道。”
“我知道。可是,我不是去玩……”
“你七妹妹的事伤了大家的心,你是姐姐,你可不能任性。”
说到任性,她几乎无言,这家里的上上下下,这仙界的大神小神,谁个不任性,除了自己。她没有任性的习惯,甚至也不知道七妹妹何以被冠以任性之名。难道,坚持做一件事就是任性,爱自己的所爱就是任性?
那么,自己这一次的请求也算是一种任性吧。却只求得母亲同意。
“我知道,我不会的。我很快就回。”
她说出来这一句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决心,接着说:“我什么也不带去,妈妈也可以把我的法力留在家里,我只要能够行走,能够看见就好。”
“那你要怎么保护自己?”
“我有双手,红尘有石,有木,有火,有土……”
母亲从来没有见过她如此坚持过,产生了一丝心疼。便提出了条件:“只限你三个时辰。不归,便派人去请回。”
她大喜,连忙应诺。别说三个时辰,即使给自己一个时辰下去,也是好的。三个时辰,在尘世应该是很多个白天和黑夜吧?足够了。
什么也不带,母亲是不放心的。点了一下她手镯上的珠子,这珠子便会记录她在尘世的时间,并以不停地闪烁提醒她回归的时间。
她于是得以降落红尘,那一刻起,成为素面无力的普通俗世女子。
她所在之地,是一座无边无际的大山。山里多奇宝,只要这一座山就够了。
世人都说缘来缘去,却不道这也是人有意的安排。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风里来,雨里去。
住的是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吃的是山林的果,喝的是林间的露。
每日要走很远的路,却不厌弃每一朵花,不拒绝每一株草。
采集它们的颜色,设想调和之后它们的模样。
真苦,从没有感受过的苦。真累,从来没有如此疲惫。
可是,这感觉怎么在行走的时候没有,在花前草前没有?
不知道日月,只怕手上的镯子亮起来,那是回归的最后期限。
裙裾褴褛了,皮肤粗糙了。手指上都是裂痕,脚上都是水泡。
还有,这遍地丛生的荆棘是天庭里没有,却也那么可爱,叶子绿得能滴出来清水,花朵黄得势必太阳。就连它的刺,也具有别样的色彩。
山林那么远,也那么清幽。夜色那么浓,也那么迷人。
这红尘俗世,苦中却有清香。
人的一生那么短暂,却足以看够日光树影,听遍天籁种种。
可是,这与众不同的颜色还是在不知名的别处。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这些日子以来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累,只为着这一个美好的结果。
是要华丽地退场,还是要草草归去?这似乎是一个不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树影遍地的丛林里走着,头有些眩晕。她确信自己的健康,却不确信自己的结果。压力往往来自自己,而非其他。
忽然,脚底下又是一阵钻心的疼。她蹲下来,看到的是一丛蒺藜,扎在脚上的便是一颗圆圆的蒺藜的果实。
这果实应该是世间最特别的果实吧,周身都是刺,苍苍,青青。而这一枚扎在脚上的已经被自己的血染了半只,苍绿,鲜红。
疼痛却激起了她的灵感。小心地收起来这只蒺藜果,抹去了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
她是知道的。对于云来说,绿色几乎是最禁忌的用色。反而不及灰和黑来得通俗些。偶尔用于雨后和特别的时刻,却不可大肆铺排。
此时,手中的这枚蒺藜基本上是绿色的,但业已苍老到介于绿、黑、白之间,再加上刚才自己沾上的血,手心里的汗,她想象出来那样一种特别的颜色。
说它是绿,并不准确。
手镯上的珠子又亮了起来。是她归去的时间了。
她忽然舍不得离开了。
这红尘的一切,正如这蒺藜的刺,刺人流出血,流出汗,也赠人以价值和快乐。
那么,这跋涉而来的收获,不如就喊作:蒺藜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