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旧褐色烟林中的水影风声

黄海声

【原创】旧褐色烟林中的水影风声

黄海声

（一）

那时天断断续续黑下来。内心里有些黑暗，黑暗中有些笑声。那时我们每天白天都聚在一起说一些苍茫无聊的闲话。那天是谁说：窗外是秋雨，窗内是秋雨声。可此时耳朵里一朵朵遥远的火炬和周围一片片我无比熟谙的黑暗，缓缓沉向昨日烟霞林梢古褐斑驳的须眉，而那渐渐弥漫出来的是一棵棵晶莹剔透又满面红光的大树！是啊，在这古老霉烂的园林深处，我们这些文化的小化石、文明的小恐龙，秋高气爽时节，日日何为？上课，下课；下课，上课；抄书备课；批改作业；训斥学生；一切貌似井然有序。有那么一段暗淡无光的时间，我们那真是闲来苦笑狂浪，闷来酒家酩酊，我们到底怎麽啦？一天天对光阴的荒废中漫溢懒散出出土文物色泽的烟林气息。多叫人惊异啊！此情此景，何以形成，早已无迹可寻。

是啊！腼腆、羞涩、抿嘴一笑或者低低的哽噎抽泣，在今天已很难亲自看见听见。就像很难有人能走出那么远在这样的《中国文学史》中去恢复历代文人的羞涩穷愁、令人颤栗的尴尬、令人毛骨悚然的寂寞以及精细苍茫的享乐与红线贯穿一脉相连的冰清玉澈的浩瀚身心和深邃词语共存的尊严。闲聊之余，心远地自偏，落寞于红砖房办公室一个最小的角落，轻轻翻阅，时有抄录，时有屋内无人时既罕见又朦胧的泪流满面。

只能在深秋雨夜，将窗内光阴深处的孤灯晕影悄悄移开，让沙沙啦啦的苦寂昏暗将面面通红的羞涩轻盈地掩埋。同时陷入翩翩蝴蝶暗影和层层蝉翼下的还有那一卷卷诗书上繁体竖排的一行行：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是啊，很快，眼睛里什么也听不见了，耳朵里什么也看不见了。那就静静等候那“月亮梦破鸡声白”的光阴尽快到来吧。如果是这样，那还有何话说？

（二）

那么多耳闻目睹的都在急速过时。日月过期，山河过时，荒凉陈旧，锦绣成灰。我呢，在秋日的光阴中，缓慢着，更缓慢着。继续迂腐日益笨拙，我就依靠着这套简装硬壳橘橙深褐封面的《中国文学史》帮我幽然苦度过这段麻木浅陋尘埃旋聚的时光。这套借阅于校园图书室的书使我潜入时光鲜为人知的深处扶着时光之箭开始谨慎地加速了。废寝忘食得意忘形于段段重读与抄录。神思飞越于清俊淋漓的光风霁月与名山大川之中的云蒸霞蔚。

此外，读书之余的月夜，面对无量皎洁澄明，心中一次次因赞叹而生发兴起的无奈常常登峰造极，如此好光阴，如何去珍惜？今夕何夕，奈何，奈何，只能是、更加是无可奈何！怎样划动着它们，将之存向记忆深处烟光水月羽化而成的敦煌壁画般浩大漂亮的银行！

绚烂于云海之上的西风，穿行于旧褐色的寸寸空旷中，悄无声息地录取着穷愁困顿又澄明深邃的一个个读书人。大袖迢迢于大穹洪顶之上，深蓝熠熠，金黄郁郁！气贯长虹的呼吸歌吟，妙音亿万里！嫩猛甜烈，音色魂迹苍茫酣畅，晶晶煌煌，净邃空澈不可测。不可测，绕云端；家园杳杳不可探，不可探，涉云海，故乡刺绣出梦帆，出梦帆，天地玄黄隐者钓天边。

（三）

夜无眠，凝望东墙上月辉清白。细腻深冷的惆怅默然醉心于一幕静谷里一片片浅溪烟石之中之上。是啊，若干年的沉积与结晶，层层叠叠拾级而上的城尖往事，寂然端坐于雪亮夜空穹顶的恍惚摇曳的洞窟。洞窟里的东方，霓裳动荡，肢影婆娑，衣带冲飞爆旋！那富丽堂皇的大都之秋，折叠开合着我们梦境中烟云浮绕的长卷。有时得以目睹，一幕幕《祥瑞图》中，鹤群缭绕，祥云万千，大殿之顶，琉璃浩瀚！

有时得以目睹，那波光粼粼，月影炽白，绒绒闪烁如霜似雪团团飞荡的芦花，往事浮其间，悠悠迷漫，妙不可言。夜无眠，静立于《中国文学史》的峰顶或崖底或暮霭茫茫的岸边。是否还能看见烟花三月下扬州，是否还能看见千里江陵一日还，是否还能看见沉舟侧畔千帆过，是否还能看见门泊东吴万里船！是否还能看见全部的沧海所有的桑田，在谁的睫毛下，在谁的手指边？

是啊，我也曾目睹秋日黄昏的都市，人影如织，熙熙攘攘，灯红酒绿，默默狂欢。已经没有了惶然，也同样没有了不安，这多酷似《蒙元入侵前夜的中国日常生活》啊，而这又到底与我有何相干？

（四）

黄昏雨夜，谢绝来自左脑三重缠绵的邀请，投身纸上烟林中霏霏光景。“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是啊，光阴悠悠，怆然泪下，想那身影模糊又隽秀的王维竟一次次脱透久远的时空，在我身边漫漶出上下飘绕左右迷离的永难灭绝的山水田园气息。

今夜，尖新清亮的雨声中，层层叠叠或灰或红的砖瓦深处，积存了千万年的水影风声，向我习习而来，摇摇款款，盈盈澹澹。今夜，我看见一个人“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轻叹“知音逢岂易，孤棹负三湘”。我又听见一个人在蜀中惊叹：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苦摇求食尾常曝报恩腮！今夜，现实主义精神突如其来的今夜，我看见那个人“夜学晓不休，苦吟鬼神愁”，看见那人也看见“老虫干铁鸣，惊兽孤玉咆，霜吹破四壁，苦痛不可逃，凛凛寝席单，翳翳灶烟湿，颓篱里人度，败壁邻灯入”。我更体会着那五内俱焚的灭乱之音：乱点连声杀六更，荧荧庭燎待天明，侍臣已写归降表，臣妾佥名谢道清；谢了天恩出内门，驾前喝道上将军，白旄黄钺分行立，一点猩红似幼君；太湖风卷浪头高，锦柁摇摇坐不牢，靠着篷窗垂两目，船头船尾烂弓刀。

在我青春叱咤熟烂泥泞凛凛的生涯中，是否多次重复并经历了这一切！

（五）

此时心境也平畅。默默瞩目着一些草凹之处汩汩雨光烟霞晕影流淌荡漾。

唉，今夕何夕？茫茫雨草流烟，飘耸昂扬的江南古刹肃穆刚健，清洗瑟然。什么样的妙音歌吟再次弥漫在孤灯寒雨湿竹冷烟中，又有多少生灵变幻的身影都和和蔼蔼洗耳恭听。那静影沉璧于细腻尖密纱纱粼粼的往事与随想之上的水影风声，殷勤陪伴着暮客火辣辣的愁容，等待着，等待着，夜半钟声梦见移泊烟渚已久霜染枫照愁眠的客船。这与“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差别，叫人何等唏嘘惊叹！

今夜，我为什么不让穿心而过的夜半钟声迎着曙光深沉又嘹亮成火红耀眼，或从容焕然！为什么不让干铁似的雪白雷霆盛开为烟花三月的扬州，月光皎洁云雾精湛的匡庐与雁荡山？！
为什么不让哀叹消失？为什么不让凤冠霞帔的经验教训在日出江花红胜火时缓缓消散？

精心回忆吧，深邃地克服内心深处风起云涌的一圈圈一团团的灭乱！专心致志，踏着悠扬远行的脉脉钟声，去尝试着追寻水影风声所层层覆盖着的远大故乡。

2000年10月21日原稿
2009年09月26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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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声

[quote]笔触细腻灵巧，语言清丽、温婉，欣赏！
谢谢夫子版鼓励！细腻是因为常常设身处地；灵巧是因为既云游又总是原地打转；清丽，是因为我看见了他们无止境的艰难，温婉是因为我感受到了远古中国文人的伤感与缠绵。
问候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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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声

[quote]月夜雨夜，静夜之思。
诗性的文字，浪漫的古典情怀，行文如流水的舒缓与优雅，欣赏。
因为身边现实的粗糙、冰冷与沧桑，所以我们需要一点古典来慰藉心灵的枯干；因为眼下时代的火爆、狂躁、粗野与漫无边际的下三滥，于是我们渴求一些流水、舒缓与优雅来打磨一下精神的高度。
谢谢欣赏！问候风信版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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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海声

[quote]古典气息扑面而来，隐有诗意与灵性。颇见文字功夫！
最妙的是遣词！
扑面而来，是因为常常遥望与怀想到那“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而诗意与灵性却未必因为“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
谢谢眉在玉版支持鼓励！问候中秋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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