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子三则

山林野老

　　痴子及髫，童蒙初开，乃束脩执礼，拜叩杏坛，以从塾师。初临九宫、颜柳，鱼鲁亥豕、兕兔莫辨；继习《尔雅》、《说文》，文从字顺，条剖缕析。自是犬子执师礼甚笃，凡师之所授，谨记勿稍怠。逾旬年，琅琅可诵，犹自堪嘉。然每课对，质疑之，则曰：“师之谓也”。吾诘之：“师之谓，奚可无疑？”竖子执言：“塾师谨严饱学，何之谬哉？”余哑然，犹训曰：“每课，自可设问存疑，未可盲从偏信也。”小子乃喏喏，若有所思。
　　逾旬日，师于塾堂课经，兴之至，晃首而诵：“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又诵：“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美。……”再诵：“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之为美，美人之贻。”诵毕，顾问学童：“‘我’为何‘爱而不见？’又缘何‘自牧归荑’？”童子相视惘然，亟待师说。独犬子蜷缩静观不语。师乃盎然解之：“此小厮因爱甚，反不敢直视其女。”又释之：“荑草自牧场而采归也。”众童子哦哦而应：“纵然，纵然。”未几，犬子追问：“‘说怿女美’孰解？”师信口而曰：“喜欢彼女之美矣！”小子不屑曰：“恐非也。”师愕然，小子哂之，谓：“家父日前已先课之，非如此说。”师逼问，何之说？竖子乃学舌曰：“此‘爱’非‘怜’也，通‘薆’,隐蔽之谓也；言此小厮躲躲闪闪，惶然欲见不敢见状。此一也。二，彼‘归’非‘返’也，‘馈’之通假也；谓此‘荑草’系由美女于草场所赠矣。至于‘说怿女美’，此‘女’非彼‘美女’也，‘汝’之代称也；所‘说（悦）怿’者，虽实指‘静女’，表称应指‘彤管’欤？”言毕，小子悚然兀立，俟师垂训。师冥思有顷，拈须叹曰：“然，然，今日本馆有失详审，师之过矣！”旋按童子落坐，怜爱有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孺子始知，师之教诲，自当遵之，师之教，犹父之训，良有益也。然亦须经自我忖度，择善而从焉。导师虽执长策，终难免偶有失误之口实。可纠之，却未可讥之。师之道，犹人子之则也。
　　既知师亦犹有不逮，童子转而攻书，手不释卷。每有心得，录之簿籍；或有疑窦，穷蒐广采，研讨比对。砚席答疑，旁征博引，不落窠臼。或言某事出某书，或指某典载某卷，稍无置疑。余旁观之，喜且忧矣。以乳齿之龄，犹知博览群书、引经据典，及壮或为栋梁之材乎？然则，殊知书肆卷秩亦有善本摹帖之分，刊刻更或有亥豕鱼鲁之误。稍有不慎，岂不以讹传讹，浑然失察乎？果然，不日童子习《左传·曹刿论战》，间朗声诵曰：“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余适公休赋闲，闻之，乃纠之曰：“差矣！刿之为将，岂可不谙阵战？高居战车，安能细察敌之轮辙？又，轼可扶之，何可登之？”傻子挠腮，虽有所悟，仍辩曰：“书乃如此！”余索而视之，竟坊间芜本，庶几误人子弟矣！旋转抽秘藏善本，令其复诵，果如异之：“公将驰之。刿曰：‘未可’，下，视其辙，登，轼而望之，曰：‘可矣’。遂逐齐师。”遂得正解矣――刿下战车，细观齐车辙印；复登车，扶轼而观敌阵……。经若此对比，痴子豁然叹曰：“固如古训——‘尽信书，不如无书’，果不谬。”
　　孺子顿悟：师或不逮，书存舛误，庶未可尽信也。自是留心揣摩师训，小心求证典籍，不敢率意焉。唯独深佩家严之强记博闻、渊深广识。凡遇不解之惑，但知具状求讨，无不验。始信家学治隆，翰林罔替。余察悉其意，不禁惴惴然。竖子累我矣，且将自误！君不见夫子谆诲：“三人行，必有我师。”岂可独效老夫欤？
　　逾旬月，唤犬子于书斋考问《战国策》，及言“……左师触詟（zhé）愿见太后”，讵料小子揖而笑曰：“吾父此番差矣，应作：‘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方为确训。”余愕而诘之：“何之未训？”小子乃正襟答曰：近闻湖湘考古，掘得一古墓葬，出土文物无计，弥足珍稀。中有竹简百数枚，适有《触龙说赵太后》篇。据此始纠正逾二千年之公案──“触詟”乃“触龙”之误也。盖由“龙”、“言”二字錾刻紧凑，二字合一，致误读也。噫！此造化弄人乎？亦造化成全欤？老朽叹毕，颔首谓孺子曰：“汝终告老成矣，一旦悟得‘不唯书，不唯上，不唯权威，’无有不审也。”小子犹兀立不语，良久，抚案拜告堂上：“此三训，足资今生受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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