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花魔

衔杯 · 发表于 2007-11-8 18:14:00

1、
　　他的手顺着她修长的颈滑下，一声喘息，像获释的雀儿窜上云端，牡丹花染红了露水，舔着她胸前的痕。冰凉的齿再次咬紧哽咽的喉，她全身躬起，绛紫的花汁连同那被捣烂的花瓣从象牙白的身体上溅开，像霜天的云霞在夜的汗水里蒸起。夜在他的手中，他把夜攥出了水，而她就成了他的一条船。他们在海中随波起伏，天空飘着被撕烂的帆。月亮突然被山风冲起，难以抑制的光白浪一般袭来，宇宙间最强悍的力瞬间将她击垮，她的十指刺入他的脊背，血从那胭脂色的指甲里溢出，轰隆隆的热，将她打碎，扬起，她就流成了钱塘江溃散的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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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燃烧的目光渐渐熄灭，一抹淡淡的笑瞬间掠过他凉薄的嘴角，像一尾燕，掠过瘦西湖宁静的水面，而她熟悉这点水的笑，她把他全部的形式都当成她的内容，仿佛对故乡那恒久的依恋，不问根由。他抱起她，舌滑过她的乳，她的颈，滑过她粉嫩的腮和玲珑的耳……他咬住她头上玉钗，轻轻拔下，乌发水一样泻了下来。一声轻哂，泪从一双含烟目里析出。而他的双眼却似天山上的冰湖，那琥珀色的玉簪似湖底一柄剑，刹那间刺入她的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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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沸腾而出，山泉一般灌溉着牡丹园。大地变成红色，香风四起。他们身旁一株<st1:chmetcnv w:st="on" UnitName="米" SourceValue="3" HasSpace="False" Negative="False" NumberType="3" TCSC="1">三米</st1:chmetcnv>多高的牡丹树颤抖起来，红色的液体顺着树干向上涌动，涌向叶脉，像解冻的江河。牡丹树尽情伸展它青春期的躯体，向着春天的月亮长去。他听到了它抽枝吐绿的声音，似乎山谷之外隐隐传来的雷声从他明净的额上跌落。他的嘴还在她的喉上，玉簪已没入咽喉。他这样恒久地插入她，箍紧她，吮吸她，直到她变成一具琥珀，变得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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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喜欢被灼热烫伤，也喜欢被冰冷冻伤，他喜欢体验这个的过程。体温的变化折射着生命的波谱，几十年冷暖的涨落在一刻钟里感知，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只有他自己知道。漫山遍野的牡丹已经争芳斗艳，而这株健壮挺拔的牡丹树却不发一朵。他凝视着这株牡丹树，它有花还是无花？他也许知道，也许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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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咬下一朵白色的牡丹，轻轻插入她的喉，那皎洁的花朵就在她皎洁的身体上盛开。她的双眉映在他的眼中，像葬身寒潭的旅雁，也许它们飞过千山万水只为寻找这一处俊美的坟茔，如果生命允许她再来一次，她依旧会选择这里，这一点，他坚信。他抱起她向河边慢慢走去，她琥珀一样的酮体就漂成了水中的一行诗。柔软的水草善意地缠绕在她腰间，轻拢着她透明的乳在水中荡漾。月光如练，挂在天的屋脊，那上面吊着一支死亡的清吹，还是一个永生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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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地泛起清霜，一支惊醒的乌鹊扑棱棱飞走，而后，是两声幽远清脆的木鱼，三声，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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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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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陇西郡公府邸虽不比金陵皇宫奢靡，但经主人布置，反在华丽中透露出几分寂寞的清雅。此时黄昏，淅淅沥沥下起了这一年春天第一场雨，一位青衣的中年男子伫立窗前，望着檐头的雨滴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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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夫人已经准备好入宫给皇后请安了。”武士站在雨中说到，旁边一乘绿色的轿子。良久，那男子不发一言。武士又道：“老爷，夫人已经准备好入宫”。那男子还是不答话。正在武士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轿内人道：“李郎，妾已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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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近日花魔嚣张，柴将军保护好夫人”窗前那男子终于开口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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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爷放心”武士柴桑说完一揖，引小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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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似乎大了一些，又似乎没大，对于即将统一的北宋王朝来说，多大的雨都是一样的。春雨为干燥的东京城增添了新的活力，它似乎证明了这个年轻王朝的雅致与生动。而对陇西郡公来说，雨多一滴少一滴他都能感知得到。这个敏感的男人的心像一架天枰，不同的是，以前他用它称量快乐，现在却用它来称量悲苦。郑国夫人和柴桑离开后，他默默吟道：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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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声木鱼传来，接着是沙沙雨声，陇西郡公闭上眼，一滴水从他眼角滑落，他不知道是雨还是泪。而后，朗声接道：独自莫凭阑，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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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陇西郡公正是南唐后主李煜，自三年前肉袒赴京，日以泪洗面。所幸还有亡国后被封为郑国夫人的小周后和好友无花和尚陪伴，以慰藉囚徒之苦。<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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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花和尚放下木鱼，拿起扇子慢慢给红泥小火炉煽火，茶香缓缓飘了出来。他似乎混不在意李煜刚刚吟出的这阕即将流芳千古的《浪淘沙》，一抹恬淡的笑挂在嘴角，像袅娜的茶香淡淡衬在这名为天水碧的纱窗上。凉风吹动窗纱，几片翠鸟的丝绒飘了下来，那鸟绒被烛光照着，看上去好像园里牡丹散逸的花粉，李煜才记起，他这次是邀无花来赏牡丹的。<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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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坐了下来。无花斟了一碗茶，淡淡笑对着他。李煜捧起茶碗，茶到嘴边，那鸟绒恰巧就粘在碗沿上，只听无花吟到：“拥毳对芳丛，由来趣不同。发从今日白, 花是去年红。艳冶随朝露, 馨香逐晚风。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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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的茶终于饮尽，而后良久凝视着眼前这位小禅师。他恍惚记得旧年在终南山与西蜀高僧昙域论道时的无花，那时他还是个孩子。十几年后，无花就已经是南北闻名的禅师了。李煜深知他刚填的《浪淘沙》乃词中珍品，而这个小自己二十多岁小师才做的《牡丹偈》却又是一番人生。<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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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师可知那花魔近日又犯案了？”李煜问。无花却不理会，他向茶碗轻吹一口气，那鸟绒就飞了起来，鸟绒快乐地飘动，好像有了生命。<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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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死的是前吴国皇室后裔。”李煜近乎自语了，他知道无花的态度。无花果然没理会，仍旧恬美地望着那片羽毛。李煜继续说：“我本已不关心这些琐事，只是先祖曾废吴自立，前吴后人多次伺机暗杀我父兄，以为世仇。现在他们再也不能给李家找麻烦了……”李煜说到这里，一缕愁苦又浮上眉梢，他刚过不惑之年，看起来竟是位老人了。无花笑望着他，淡淡道：“施主，请用茶。”<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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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将茶饮尽，他知道无花的脾气，便转换了话题。他问到：“宝剑未出匣时如何？”无花答：“不在外。”<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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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匣后如何？”<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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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在内。”<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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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是一色？”<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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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黄赤白。”<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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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沉默一会儿，缓缓接道：“大好一色。”无花笑答：“将谓无人，也有一个半个。”<o:p></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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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煜是古今第一才子皇帝，琴棋诗画且不说，也爱与释门师傅参打禅机，无花虽年轻，但已是闻名遐迩的大禅师，这些机锋几乎成了他跟李煜对话的方式。智者交流，往往不在语言，但语言一出，便不再是语言。雨越来越大，窗外一片茫茫。李煜接道：“白浪滔天境，何人住太虚？”无花答：“静夜思尧鼓，回头闻舜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无花这两句一出，反又激起李煜的亡国之恨，的确，爱不爱江山都是后人的评说，没有一个帝王是不爱江山的。江山赋予他的最优越的权利且不提，这里还有一个男人的面子问题，毕竟，对于参禅悟道，李煜只是爱好，他如何能了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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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花怎会不知李煜心中所想？这次他没有再笑，只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缓缓展开一幅轴卷。无花道：“这幅画，我本欲毁去，只是故友名作，国破之日，我便收了起来。只等机缘，将它还给故主，留施主赏玩吧。”李煜已知道这是《韩熙载夜宴图》，是以前他命画师顾闳中潜入旧臣韩熙载府邸所作。他本欲治韩熙载骄奢淫逸之罪，怎奈这幅画笔法高妙，令他爱不释手，他也就把治罪的事忘到脑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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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缓缓打开轴卷，看到这莺歌燕舞的夜宴场景，遂又有物是人非满目山河的感慨。李煜指着画中一位清吹的侍女说：“此人便是前吴杨氏后人，近日死去的女子该是她的亲人吧。”李煜自言自语走到窗前，又对着雨中的牡丹发呆。无花已戴上斗笠走出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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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苍茫，丝雨如愁，天水碧纱窗内，断肠人独立，无花却如雨中一片皎洁自在的莲。李煜高声问：“太虚之境即不问，请师方便示来机！”无花朗然道：“多言复多语，由来反相误。施主珍重！”李煜不知，这是他平生最后一次会见无花，无花知不知这是他最后一次见李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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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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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过后，是春天最温暖的阳光。窗含西岭千秋雪，此时，草堂虽已草长莺飞，但远山的雪仍在；门泊东吴万里船，没有驶往金陵的舟楫，门外的毛驴却在春日的暖阳中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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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蜀中成都一处草堂，一位老者和两个和尚正翻阅着一大叠手稿。那老者说：“这四百多首民间俗曲虽语词粗俗，却记录了李唐以降百年的曲调流变，三年前我得到它们的时候真是激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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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施主，此物何来？”坐中须发尽白的老僧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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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批手稿的主人说来也算是老朽故交，与大和尚也有过一面之缘。他就是无花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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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老僧与另一位中年僧人一同叹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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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前，”赵崇祚继续说道：“唐后主被太祖皇帝俘获进京，唐国灭亡，无花师傅就来蜀找到我，交给我一车手稿。他只说一句佛门身外物，有珠光自明，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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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无花师傅讲禅而不堕于禅，是德明所不及了”那中年僧人自语到，又说：“师试大师以为如何？”师试老僧饮茶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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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崇祚随手又翻开一本没有编撰完毕的书稿，二僧见那书稿上题《花间集》。赵崇祚道：“这本词集是我收录前唐王朝以来各名家小曲，取名花间，也有流传后世之意，怎奈老之将至，至今未完成，”说着，看着满台手稿，又叹到：“如今我已无力再看管这批卷子了，今番拿出这些词卷，与二位师傅商议如何保管，使之流传后世，也不枉无花师傅一片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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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到这里，德明和尚和赵崇祚一齐向师试老僧望去。老和尚又饮一杯茶，目视窗外远山的积雪，缓缓说到：“吐蕃国内竟有一处胜地，可藏词卷”。赵崇祚向德明望去，德明说：“和尚说的是敦煌藏经窟。晋末以来，敦煌佛窟就是我佛经典蕴藏之地，至今已历六百余年而不衰。这些俗曲在那里保管自然稳妥。”赵崇祚想了一下，道：“和尚高见。如今战乱频仍，即使由皇宫大内保管，这些旧曲恐难逃劫难，送到吐蕃国与经书一起，或可流传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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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施主把此事交给贫僧吧”德明和尚说，“只是贫僧还需到东京天清寺走一遭。数年前，我曾参加过唐国重臣韩先生的一次家宴，曾由画师顾先生写成《夜宴图》一卷，后由无花和尚盗出，偶得一见，此画乃丹青珍品，贫僧的形象也在这幅画中。如今战火连绵，这幅画当还在无花处，这次索性将此物讨来，同赴敦煌保存，也不至于暴殄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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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如此，”一个女子从竹帘外走进，三人同向她望去，这女子一袭缁衣，头戴一罩纱斗笠，清凉的目光隐藏在面纱后面，若有若无的一颗樱唇，仿佛春燕胸前的朱砂。此刻果然就有两只筑巢的燕子飞回，“唧——唧——”的声音在屋梁上绕着。那女子接着朗声道：“师傅须到京城天清寺访无花，我欲到天清寺访家师昙域和尚，不如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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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崇祚叹了一口气，不再答话。二僧听这年轻女子称期颐老僧昙域为“家师”，便也猜得出这女子身世，便不多言。师试老僧打破宁静，缓缓说到：“德明师弟，随这位孟施主一同进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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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邪谢过大和尚”孟莫邪说着，向二僧一揖。
<o:p></o:p>　　阳光暖暖洒在崎岖的小路上，没蹄的浅草丝绒一般与连绵的山丘相接，一行白鹭悠悠飞过，飞成诗人笔下素雅的句子。骑驴的女子与一位和尚减行渐远，他们像两点模糊的水墨，若有若无点在石青色的天地间。此情此景，正是那些不事稼穑者放不下的情怀。德明和尚哪里知道，他这一走，走出了一千年以后敦煌藏经洞沉甸甸的《敦煌曲子词》，我们正是通过这些尘封的俗曲，敷演出这满目青山绿水，敷演出他当初的故事。他的脚步从我的文章里走过，又结束在我的文章里，今人有多少过去的故事不是故事的主人公自己在时间的那一头悄悄埋下的伏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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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杯 · 发表于 2007-11-8 18:16:00

4、
　　从西蜀到中原一路走来，毛茸茸的春色仿佛婴儿的毛发，柔软、稀疏，却叫人倍生爱怜之心。蜀道之难前人已有记载，德明和尚和年轻女子一路跋涉，桃花开，桃花落，柳枝黄，柳叶绿，眨眼已过端午。这日黄昏，终于来到西京洛阳城外一家小客栈。刚到客栈就见数队官兵撤队离开，说是发现朝廷要犯花魔行踪。客人们指着通缉榜上的案犯画像议论不已。莫邪轻轻撩开面纱，凝神望去，见那“花魔”高鼻深目，便知此人或有北方沙陀人血统，但眉宇间一股英气，倒也英俊。
　　已到人定时分，德明和莫邪各回房间。莫邪自然不会想到自己那间客房一直藏着一个人，一个叫京城名门望族的女子谈之色变的男人。当她取下斗笠，准备洗脸的时候，那个沙陀人的脸就映在水盆中，同时，还有抵住她脖子的一把刀。
　　莫邪没有叫喊，她知道叫喊没用，她慢慢转过身来瞪着“花魔”。这个男人比画像上的要硬朗几分，而他眼中闪烁着一种坚毅的光。她突然拔出腰间小弯刀向自己脖子抹去，也许是这个男人没有想到这女子如此刚烈，他刚回过神来，那短刀即将没入咽喉。
　　“当啷”一声，莫邪的短刀被那男人的弯刀挡开。那男子眉头一皱，似有一丝不忍，又有一丝羞涩，这转瞬即逝的复杂神情被莫邪捕捉到，不知为何，莫邪觉得这位“花魔”并非那么邪恶，但这念头就像一线雨丝，落到皮肤上就化了，而后就是二人无声的对视。那男人终于开口：“姑娘。我不是花魔，请相信我……”说着，从腰间取出令牌。
　　这男子正是那晚护送郑国夫人进宫的武士柴桑。莫邪听说他姓柴，便顿生好感。宋太祖皇帝赵匡胤原是后周大将，陈桥兵变后，废周自立，而柴氏却是后周皇室。也许，这位柴桑跟她是同道中人？柴桑并不知道莫邪心事，他只是急于告诉莫邪他被冤枉的经过，而这些，莫邪却并不关心。
　　原来，花魔每奸杀一位女子都要在其喉部插上牡丹，并将尸体顺水放流。前几日一女尸竟漂流到汴河里，京城大噪。柴桑逆水溯源，追到天清山下，又发现一具女尸，彼时正被去天清寺还愿的几位朝臣撞见。武士也许不怕死，但枉死与牺牲完全是两回事，文人似乎理解他们的信念，并给以理智全面的评说，但不处在他们的境遇中，所有的褒贬都是沉溺在语言逻辑中的狂妄。史书中有多少忠奸善恶的评述呢？只因这些褒贬不一的言辞是历史长河的唯一记录，它便成为历史本身，而人们却相信它，人们需要在相信中寻找到归宿和启迪，这使得每一个想打破这种既定秩序的智者最终身败名裂。莫邪真懂柴桑么？柴桑又真懂花魔么？东京城里，上到皇宫大内的皇亲国戚，下到瓦肆勾栏的贩夫走卒又是否懂得那个被他们整日唾骂的花魔呢？
　　第二天，德明和尚、孟莫邪上路了，只是这回他们多了一个仆人，一个乔装后的沙陀族仆人。因为他们的目的地相同，都是天清山。
5、
　　牡丹树又一阵激动，这株硕大的无花树，常在月圆之夜挺拔它骄傲的身躯，用十几个国家皇族女子高潮之际的鲜血来浇灌，年轻的百花王子夫复何求？无花仰起汗水淋漓的头，凝视着这株牡丹之王，这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这棵树的仆人还是主人，又或者他本不是一个人而原本就是一棵树，一朵花，花魔？世人知道他是和尚，是无花，世人也听说过花魔，世人却不知道花魔就是一棵牡丹树，一棵无花树，无花，无花和尚。而或许这一刻他怀中的女人却不知道这一切，她只知道他是她的男人，一具能够燃烧能够盛开的躯体。他忽然开始嫉妒怀里的女人了，他狠狠咬住女人的咽喉，猛烈地冲上去，任那女子把他的背抓出一道道血痕。
　　德明和尚一行已在黄昏之前赶到天清寺。此时月当中天，德明静坐于禅房，晚风中竟有淡淡的花香袭来，德明也是风雅之人，羌管丝竹笔墨丹青无所不精，不然他也不会成为韩熙载的座上宾。他走到庭院中，赏玩天清山无边月色。不知不觉中，他以绕过几排禅房，顺着石阶来到后花园，忽看到一个黑衣人影在花园后门处晃了一下，就消失了，德明好奇心顿起，跟了上去。
　　牡丹树下传来女子忽高忽低的呻吟声和肉体撞击的啪啪声，受惊的鸟雀早已飞走，两具赤裸的身体像两条蛇一样扭结在一起。无花突然挺直身体，大吼一声，山谷传来一阵阵回响。良久，时间好像凝固了，绛紫色的血自那女子脖子里汩汩流出。无花依旧挺直着身体，拥着在他臂弯里逐渐冰冷的女人，他缓缓抬头望向牡丹树，却只看到头顶那轮苍凉的月亮。
　　德明和尚出了后院门，跟着那个黑衣人向山里走去，只从背影身形上看，那黑衣人应该是柴桑。德明没有惊动他，只是紧紧尾随着他。没有多久，就听见瀑布的声音，柴桑走到瀑布处停住了，这瀑布就是小路的尽头。德明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树后张望，见柴桑四处找了一阵子，也没有找到出路，不久柴桑就往原路返回了。德明不想惊动他，更不想让他扰了自己赏月的雅兴，就又往树丛里躲了躲。
　　无花叼着一朵粉红色的牡丹，将其轻轻送入那女子咽喉，女子微笑着的苍白的脸在这朵花的映衬下，反而比天空的月还要明媚。他抱起她，向河边慢慢走去，一朵彩云挡住了月，他清远修长的身体就淹没在山谷的幽光里。
　　德明见柴桑走远，也正欲返回，突见那瀑布后面窜出一只小鹿，一阵风过，又一股花香飘来，接着，就是一线若有若无的笛声浅浅浮过，德明突想：“难道着瀑布后面另有桃源？”
　　尸体顺水流走了，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花正在吹奏着钱塘一首小调，这算是他慰藉吴越国公主的最后的仪式。这一日，正是吴越国降宋的日子。吴越公主把一身锦绣留给了大宋的土地，带着牡丹花无声的凄美随风而逝，此时钱塘桂树应该结子了吧。
　　德明顺着笛音一路走来，他惊讶天清寺后山的山谷里竟有这样一大片花团锦簇的世外桃源。此时已经是初秋了，可是满谷牡丹却依然争芳斗艳！他怎能明白，这满山遍野的牡丹是普天下无数高贵女人的鲜血浇灌的呢？他看到远处河边的吹笛人，一袭葛衣，无风而动，他便知道那人是无花了。
　　“大师”无花向德明深深一揖。
　　“打扰和尚清静了”
　　无花没有说话，这算是对德明的不速而访的默认吧。德明显得有点窘迫。无花淡淡道：“随我来。”
　　无花带着德明走进山谷深处，二人无话，德明知道无花脾气，虽见他年轻傲慢，但也不介意。他们转了几个弯，又见谷中有谷，柳暗花明。一池碧水，几竿虚竹，谷声万籁起，松老五云披。抚垂杨，过浮桥，来到一处禅房。
　　无花开始烹茶。对他来说除了和女人交欢，他就只有饮茶这一种方式和别人交流。而他似乎从不认为他曾与别人交流过。他讲经，京城的望族大户有请必到；他谈禅，不管是有道高僧还是风雅才子；他不避女人，他说女人是天下第一美景，清修戒律是暴殄天物，是不懂佛；他甚至不避执着于一物，他搜遍天下艳词俗曲，书法字画，这在禅宗看来，是最要不得的，但他不管这些，他拥有它们的时候不避欣喜，送出它们的时候也不避洒脱。他说这是它们于他的缘，缘来则聚，缘尽则散。他有一句著名的偈，说“《涅磐经》四十卷，多少是佛说，多少是魔说？答曰：总是魔说。”在外人看来，这句谤佛的话，反使他名声陡增。
　　德明和尚看着这间简朴的禅房，只见一面墙上挂着一幅丹青佛像，笔法甚是生动飘逸，便知这是无花手笔了。只听无花问：“墙上是什么神？”
　　“护法善神”德明答。
　　“既护法，会昌灭佛之时他在做什么？”
　　德明经这一问，一时语塞。又反问：“既如此，和尚写他何为？”
　　“将智辩智，枉用功夫，将文执文，岂非大错？”无花悠然答到。
　　“辞穷理尽时如何？”德明再问。
　　“辞不入理，焉能尽？”
　　“有口道不得时如何？”
　　“三寸不能齐鼓韵，哑人解唱木人歌。”无花说完，敲了一声木鱼，闭了眼。德明恍然有所悟，便飘然离座，转身而去。边走边颂到：“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
　　德明和尚连夜走了，带着那批词卷远赴敦煌，他并没向无花讨要《韩熙载夜宴图》，也并没与他交代孟莫邪和柴桑的事，他们的交流只有一盏茶的功夫，但这足以叫他们心心相印。
6、
　　七夕是一个伤感的节日。虽然它意味着情人团聚，但短暂的相聚却叫人敏感地意识到那永恒的分离。宋太平兴国三年的七夕更是个伤感的日子，一代词宗李煜饮鸩亡故了。太宗皇帝赵光义为给国人一个仁义的假象，准许为李煜举行盛大的丧礼。
　　宋都东京的初秋，郁积了一夏的暑气还没有消散，而出殡的前一天晚上却蓦然刮起一阵冷风，三更时分竟飘起了雪花，京城上下都传言，这一定是亘古未有的大冤震动了神灵。等到第二天清早，漫山遍野已白茫茫一片。
　　大雪纷飞，天地苍茫。送葬的队伍沿着汴河一路吹打着走来，招魂幡、纸钱与雪花舞成一片。寂静的汴河如一条悲壮的白练横展在中原大地之上，安静地陈列着一代词宗的千古亡魂。此时，苍茫的天地间一位年轻俊美的葛衣僧人正安坐在一张苇席上，他煽动着矮几上赤红的炭火，红泥小火炉早已氤氲着茶香。纸钱、雪花飘落在茶桌上，他却混不在意，他竟视绵延几里的送葬队伍于无物，也似乎忘记了他此时就在大雪迷茫的山野之间。
　　郑国夫人缓步过来，无花似没有见到她，依旧专心烹茶。郑国夫人转身打发了随从，就这样静静立在茶席旁。雪雾茫茫，澄江如练，一身缟素的妇人，安静烹茶的僧人。任谁来把它入画，它都是一幅传世名作，但又有哪一支笔敢来抒写这乾坤间盛大的丧礼和丧礼之上盛大的寂寞呢？
　　无花缓缓吟到：“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吟完后，说道：“这是小僧生平吟诵的唯一一首曲子，也是最后一首，好词啊。”说完，对着漫天的雪花，露出了恬美的微笑。一滴泪已从郑国夫人脸上滑落，滑落到她手中碧绿色的茶碗里，那碗茶，就荡成了她手中的一池春水。
　　郑国夫人原是后主李煜的皇后，只因她姐妹共侍一君，又唤作“小周后”。她和才子皇帝诗词唱和歌舞缠绵，生活雅致而诗意。她也听过无花的大名，只是从未有缘一见。如今李煜的这位红颜知己总算见到了他夫君经常跟她提及的这位世外知音。
　　小周后问：“此席为何席？”
　　无花答：“桥。”
　　又问：“何桥？”
　　“十善桥”
　　“如何是十善？”
　　“险”
　　“过者如何？”
　　“丧。”
　　无花说完，便不再理会小周后，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送葬的队伍已经散去，小周后已离开。静悄悄的天地，静悄悄的乾坤。雪越来越大，无花只一心一意烹茶。也许，无花生命中全部的行为都只为完成一个仪式。一个仪式，不为天、不为地、不为佛、不为人；不为鸟兽、不为鬼神、不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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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杯 · 发表于 2007-11-8 18:17:00

7、
　　也许是因为这场七月大雪，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进入中秋，就已北风四起，万物凋零。在这个少见的阳光明媚的下午，皇宫大内郑国夫人寝宫里却一阵阵云翻雨覆。一阵激情过后，无花倚在一张软榻上，下午的阳光从窗帘射入，把他那恬美的微笑镀上了金色。小周后仰卧在绣床上，一块天水碧纱慵懒地罩着她的脸，阳光斜斜地漫过她的乳，她的脐，她的腿。清晰的尘埃就那么懒洋洋飘着。
　　良久，小周后透过天水碧纱，微弱问道：“此境若何？”无花看着小周后下体，笑答：“一条界破青山色”
　　又问：“境中人若何？”
　　答：“掌孤舟，渡弱水”
　　问：“和尚如何示人？”
　　答：“惆怅庭前红苋树，年年生叶不生花。”
　　泪水渐渐染湿了天水碧纱，二人无话。自太祖皇帝驾崩以后，太宗皇帝就已经占有小周后了，只是碍于李煜，没有正式册封。每次小周后进宫给皇后问安，皇宫上下就知道这其中的真正缘由，是以李煜的愁苦不仅仅在亡国之君的身份上，更在一个男人最根本的颜面上。李煜死后，小周后就正式住进后宫，而无花以讲经的身份，走进了小周后的世界。皇帝希望无花以无上佛法化解这个女人心中的悲苦，也化解她对李煜的爱，无花因此能够随意进出皇宫。
　　无花缓缓坐到她身边，静静看着天水碧纱后面的泪眼，修长光洁的手慢慢滑过她的乳，这只手是冰凉的，但所有高贵女人都会被它烫伤。小周后抑制着一阵阵颤抖，看着窗子，断断续续自语着：“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
　　向晚时，太监报皇帝驾到。小周后出来跪迎。无花侍立一旁，皇帝刚迈进寝宫，又转身回来，叫住无花。小周后一阵紧张，无花依旧笑对着皇帝。皇帝走下台阶，打量着这个名噪京师的年轻禅师，问到：“如何是和尚家风？”无花答：“琉璃钵盂无底。”
　　又问：“如何是君王剑？”
　　答：“不伤万类。”
　　再问：“佩者如何？”
　　无花答：“血溅梵天。”
　　皇帝最后笑问：“城上已吹新岁角，如何犹点旧年灯？”
　　无花笑答：“尘中人自老，天际月常明”
　　同样的语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解释，一句“血溅梵天”，太宗皇帝的解释和无花的解释自然是不同的。但这个皇帝不是李煜，他不明白，语言，仅仅是交流的符号。皇宫门前的狮子如果当初叫成母鸡，那它就是母鸡了。禅师用不着边际的对话警示世人这个道理，而世人不知。无花的回答，皇帝是欢喜的。因为他向无花证明了作为这个帝国最有力的男人的万能——出家人的机锋他也会做，而他脚下的锦绣江山，和尚却没有。而无花也决不会以占有了小周后的事实来寻找心理平衡，他心中怀有的那个最广阔的宇宙的道理，足以叫他宁静。
　　无花从小周后那里出来，并没有回天清寺，他宣了一声佛号，折向另一处寂寞的院子，走向另一个等他到来的女人的怀抱。
8
　　德明和尚远走敦煌以后，孟莫邪通过无花，经由郑国夫人，顺利进入大内后宫，虽然没有任何名分，但在所有人的眼中，这个性格爽直貌美如花的女子将来一定大富大贵。无花从来没有过问莫邪千里迢迢来京的真正原因，莫邪也从来没有跟无花提及拜见昙域和尚的事。人有的时候是这样的：别人越是好奇你的隐私，你越会产生强烈的排斥意识；可是当所有人，尤其是你最亲密的人对你的隐私毫不关心的时候，你反而会有一种想主动说出它的欲望，因为独守秘密的寂寞，是难耐的，女人尤其如此，莫邪更是这样。一个人的灵魂在黑暗里走久了，就会呼唤伙伴，呼唤分担，呼唤保护。
　　莫邪那张美丽的脸贴在无花的胸膛上，这张脸的美与小周后的不同。小周后的脸犹如亚热带的海，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呈现阴晴更替的变化，眼泪还没干，嗔笑漾起，就像夏天常有的热雷雨，这雨还没停，那彩虹就破云而出了。泪光中的笑，笑靥里的愁，使男人无法不动手动脚；你乱了，她就笑；你不乱，她就嗔。她就像白瓷碟子里刚剥的虾仁，滑溜溜的，叫人拿不起，也放不下。
　　孟莫邪的美却是另一种风景。她雅致的五官好像被最高明的画师涂改了几千遍以后，布置在那张脸上，由于精确计算了五官的位置，她的脸就像一幅画，哪怕一颦一笑，都会破坏美感的尺度。男人把这种美人叫“木美人”，她冷艳、骄傲、高贵而脆弱，如果说，千娇百媚的脸就像疏导治水的沟渠，引诱男人的激情奔流入海，那么，这冷傲无欢的脸岂非就是截流断水的堤坝，守护着下面那颗敏感易碎的心？而堤坝，终究会被冲垮。
　　莫邪的脸在无花胸膛上轻轻地蹭着，她像剥香蕉一样咬开无花的衣襟，然后缓慢地拨开他，嗅着吮着这身体的味道，一阵檀，一阵麝……无花盘坐榻上，任她主动，似乎禅定。良久，一滴汗从他额角滑落，他睁开眼，嘘声言到：“我有一物，本来无字无头无尾无彼无此无内无外无方圆无大小，不是佛不是物，此是何物？”莫邪整个人忽向他怀中坐进来，贴着无花耳垂喘息到：“可是此物？”无花一颤，就这样进入了她。他本不是一棵无心柳，此时就在这巨大的风暴中肆意摇动。莫邪喘息着，又问：“有一人在千万人中，不背一人，不向一人，此唤做什么人？”无花喘息着，将他的光头埋进莫邪暄软的胸中，他喘息答：“是无面目人”。
　　莫邪从小经昙域大师指点，颇通禅机；而无花早年入蜀，拜终南山昙域大和尚为师，后辗转至金陵紫金山，最后来到东京天清寺。所以，无花与莫邪渊源甚深。莫邪姓孟，孟氏乃后蜀皇室，十三年前，大宋入川，灭亡蜀国，彼时莫邪该是蜀国最小的公主吧。如今，这朵倔强冷艳的花儿，终于悄然开放在大宋皇宫大内里。无花与莫邪在这华美的宫殿里一次次欢爱，从不说这些故事，莫邪知道，她完成复仇使命之时，也是香消玉殒之日。她也无法懂得无花，——辗转于京城皇亲国戚裙钗床第之间的一代高僧——这称谓听起来就自相矛盾，甚至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她怀中这个光头的男人又是谁？他不是和尚，又是和尚，他磅礴绽放，但却无花。
　　此时，屏风后面一双眼睛正盯着这里，疑惑、愤懑、厌恶，当然还有人类本能的偷窥欲带来的满足。他是柴桑，一个被当成花魔的武士，一个以仆人身份跟随莫邪走进皇宫的武士。突然，“当啷”一声，偷窥人撞倒了一个烛台，绢纱屏风“刺啦”一声，燃烧起来，莫邪大声喘息着问：“如何是心中闹？”，无花也喘息着回答：“那畔雀儿声！”
　　话音刚落，大火一下子窜到寝宫的柱子上，顺着柱子又窜上屋顶，再由屋顶窜入床榻……整个寝宫瞬间成为一片火海，熊熊火焰中，无花和莫邪仍旧在疯狂地动作着，撕咬着，纠缠着。他们放肆的呻吟声与大殿里油漆燃烧的吱吱声混杂在一起，好像呼啸的北风中战马的嘶鸣和刀剑的碰撞，这宏伟的、妖艳的交响乐向大地苍天赫赫炫耀着它的瑰伟和阳刚，指挥它的就是魔王！火焰中，无花明亮的肉升腾着热气，他背上舞动着火焰的影子，那是燃烧在他胸中的魔，他把这群魔注入她的身体，一次又一次注入，他好像又看到满山遍野的牡丹，壮丽燃烧的牡丹，晚霞中疯狂毁灭着的牡丹！被轰隆隆的马蹄践踏着漫天飘零的牡丹，被苍秃的毛笔蘸满胭脂和烈酒悲壮地皴擦在大地上的牡丹！
9、
　　大火烧掉了半个皇宫，这是北宋开国以来第一场大火，不吉，皇帝非常郁闷。再加上美人莫邪被火烧伤，皇帝又是怜爱，又是厌恶。这似乎怪不得皇帝，男人是一种视觉动物，莫邪现在的脸大部分男人都是不愿浏览的。如今，莫邪到了天清寺静养，说是静养，她还有机会重回皇宫么？回不到皇宫，她还有机会刺杀太宗皇帝么？这样想着，那张高傲的脸就流出了眼泪。柴桑在禅房门口煎着药，他不再乔装成那又驼又丑的仆人了，卸了假面的他似比以前多了一份柔情，一份关爱，而房间里那个落泪的女人，会接受他么？
　　无花又是一袭葛衣，恢复了昔日的风雅神采。他从柴桑身边走过，浑不在意身旁的煎药人。柴桑一跃而起，拔出弯刀架在无花脖子上，一字一句问到：“你，到底是谁？”无花正视着他，一步一步往前走，柴桑被他逼视着连连后退，又发狂叫道：“你，到底是谁？”无花停住脚步，看着远山的云，悠悠吟道：“孤猿叫落中岩月，野客吟残半夜灯。此境此时谁得意？白云深处坐禅僧。”无花吟罢，莫邪跑了出来，由于激动过度又瘫软下去，柴桑马上扶住了她。无花从他关切的眼神中看出一种意思，展开一丝微笑。笑有很多含义，不同时间，不同场合，不同的人，微笑都是不同的。但无花的笑，却只有一种意义，这意义，别人又是不懂的。
　　柴桑和莫邪在天清寺住着，眨眼到了腊月，也许是寺院的清雅适合静养，也许是柴桑无微不至的照顾，莫邪的体力已经恢复了，只是花容月貌被毁，女人的生命便不再生动。不再生动的生命，还是以前那个生命么？以前那个“木美人”也不见得生动啊？但是木美人有骄傲，而现在的她已经没有骄傲了。女人如果没有了骄傲，也就丧失了自尊的唯一资本，她后悔么？
　　自从遇见无花，她的报仇的意志就受到决定性的摧毁，不然，她为何迟迟没有对皇帝下手呢？她本该有很多机会啊，她在等待什么？她的确爱上了无花的肉体，但她真爱他么？她完全明白，无花永远不会给她一个少女真正需要的东西，即使在欢爱的一刻，他给了她高山，给了她大河，给了她任何男人都给不了的一片锦绣乾坤，可是天地到底在哪里？人生到底在哪里？活下去的意义又在哪里？她又想到了皇帝，那个粗野的武夫，他也想到了柴桑，这个温情的武士，她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
　　她逐渐萎靡下去，柴桑无数次自责，自责于他失手打翻了烛台，而带给莫邪永恒的灾难，但莫邪却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她开始觉得，柴桑的误失提早结束了她作为后蜀最后一位皇族的宿命，她认了。这一切，她知道无花都懂，而柴桑却永远不懂。
　　无花慢慢走了过来，静静坐下，她望着他，那是祈求的眼神么？无花说：“今夜是这一年最后一次月圆，”莫邪什么也没说。无花接着说：“去见见昙域大师吧。”
　　牡丹谷白茫茫一片，白雪压在枯枝上，好像白纱罩着的莫邪的脸。谷中那条温泉流成的不冻河，冒着茫茫白雾，为何是恰巧就是温泉呢，可能是为了方便他在严冬也能把尸体送走吧。无花带领莫邪来到谷中禅房，禅房由于地处温泉源头，所以非常温暖，室内春意盎然，几盆牡丹默默倾吐着沉默的香气。无花指着一个蒲团说：“这就是昙域大和尚化去的地方”说完，转身掐下一朵牡丹，微笑着把玩。
　　柴桑不见了莫邪和无花的影踪，恍惚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越发觉得他那个最可怕的猜测是真实的，他漫山遍野奔跑着，呼喊着，无奈绝望地呼喊着。后来，他再次听到了瀑布的响声，他嗅到了腊月里蒸腾的温泉的气味……等他闯进牡丹谷的时候，就只远远看到一具模模糊糊的尸体，在水雾中若隐若现，就像雾中的花，雾中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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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杯 · 发表于 2007-11-8 18:18:00

10
　　北宋太平兴国三年腊月，即公元979年初春，数十万大宋官兵整装待发，中国历史上五代十国最后一个割据政权北汉，即将灭亡。雄心勃勃的太宗皇帝在一个早晨，走出了小周后的寝宫。那一日，是这一年最后一场雪，潮湿的空气中已经迫不及待地飘荡着春草的气息，而春寒中的人儿是否也像这位皇帝一样，由初春的瑞雪催开生命里绚烂的花朵呢？
　　只听得山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数万大宋雄武铁骑向太原府进发了，马蹄踏碎的冰雪汇流成河，汇流成汴河两岸的花团锦簇，汇流成清明上河的车水马龙。而孱弱的小周后也即将溶化在大宋铁骑踏碎的春江里，化成永恒的天水碧，去装点她梦里的天上人间。
　　就在军队出发的时刻，无花引着小周后的轿子，出了皇宫后门。他们要去天清山，不是祈祷一个肇兴王朝的雄武精神，而是奔赴他们生命里最凄美最绚丽的绽放。
　　牡丹谷。大雪飞扬。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锁烟罗。小周后脱下棉袍，披上那近乎透明的天水碧纱从白雪深处袅袅走来，浅浅的天水碧，像一个心碎的梦。她洁白的足像一张灵巧的嘴，轻轻咬着大地的皮肤，一串浅浅的齿痕就这样印在大地的胸膛上。她笑着，多么美好地笑着，像冰雪里一抹鹅黄的阳光荡起一池春水。无花慢慢闭上双眼，一滴泪，倏地滑下，这是怎样一种感动呢？在他深湛的渺远的眼中，这滴泪要跋涉多久才能抵达眼角，并最终幻化成这清凉的一滴呢？
　　他的手揉化了轻纱，那轻纱已化成一江春水从她的身体无语流下，汇入李后主最惆怅的河流，而她又成了渡他过河的那一条船。情天孽海里一条船，到底是她渡他，还是他渡她呢？一阵风刮来，牡丹谷在旋转的风雪中旋转起来，钟声、鼓声、丝竹吹管霎时响起，天空中五彩凤凰相逐和鸣。一队队马蹄从华北平原坦荡的天地间纵横驰骋，士兵的冲杀声，刀剑撞击声，战马狂嘶声在呼啸的盛大的春风里翻腾鼓荡。漕运船队，贩夫走卒的叫卖，瓦斯勾栏的南腔北调也在这强悍的风雪中沸扬成最隆重的喧嚣。
　　无花一声大吼，牡丹谷恢复了宁静，粘稠的，灼热的血从小周后的脖子上汩汩流出，也从无花的后心奔腾而下！柴桑提着他的弯刀，痴痴望着两具纠缠在一起的身体，就这样痴痴立着。无花抬起头，望着那株挺拔的牡丹树，又翘起了原本就上扬的嘴角，多么温暖的微笑啊。
　　据说，无花出生的时候就不会哭，那微微上扬的小嘴，是他献给这个世界的第一缕笑容，南唐中主李景认为大不吉，就让游历到金陵的西蜀高僧昙域大和尚带走了这个最小的皇子。如今，他死了，又把这微笑永久地留给了这个荒唐的世界。他怎么会不知道那棵牡丹树永远也不会开花呢？因为他的名字叫无花啊。
 　　注： 　　本故事纯属虚构，无花是作者虚构的人物，其中个别历史事件均有史书记载，这里将其串联起来，读史者不要苛责； 
　　小说中部分禅机均选自《五灯会元》，因为情节需要，作者改变了部分禅机的含义，特此说明； 
　　无花一名，是作者移用古龙小说人物的名字，但与古龙小说的故事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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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翁 · 发表于 2007-11-10 20:21:00

细读衔杯朋友的这篇小说，构思奇巧，读来饶有兴味。
红个鼓励哈。
问好衔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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衔杯 · 发表于 2007-11-27 14:05:00

没想到你们这么支持，感动。大家都说我的文读着累，我现在也在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在我的美学与传播之间建立一个良性的关系。谢谢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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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色雨 · 发表于 2007-11-27 16:01:00

引人入胜的开头,有时间,慢慢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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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泉石间 · 发表于 2007-11-22 15:32:00

衔杯功力深厚，文字娴熟，乃大家风范，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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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子 · 发表于 2007-11-23 22:48:00

文章铺陈、表述很好，就是看完了真的很累。可见作者写得更辛苦。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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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绛唇 · 发表于 2007-11-24 19:52:00

如果说有我见过的精彩文笔，那么这就是了。
如果说有我见过的斐然才华，那么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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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霞泉石间 · 发表于 2007-11-25 20:09:00

<DIV class=quote>以下是引用点绛唇在2007-11-24 19:52:45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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