组诗《树叶不属于远方》7首

李衔夏

《老男孩》
女歌手绵柔的声息，淙淙溪流引入我的心田
软软的，一种贴着地面的飞翔
再冷酷的人也忍不住
深情地呼唤春天。当她唱到“未曾绽放就要枯萎吗？
我有过梦想”，黄河和长江
从眼眸喷涌而出，眼影化开了，黑夜遮蔽整张脸
我不知道这首名叫《老男孩》的歌
为何能让这位姑娘如此撕心裂肺
竭斯底里？二胡依依呀呀：嘶哑、失调、起伏激烈……
她视线上扬，目光里映衬的
不是斑斓的镁光灯
——而是一个渺茫的远方。我仿佛看到
这列火车一路奔驰的轨迹：坚硬的铁，发黄的锈
无数方形的空心，透着尘土气息
“春天啊你在哪里？”
她喊出了她的生命、她的灵魂。最绚烂一刻
一个词根、一只指头
就能摧毁舞台上这片落英缤纷的花海
她的黄河、她的长江
在我的心房汇成辽阔的海洋
——阳光灿烂，麦穗金黄，鱼鳞闪亮
在残酷的比赛中，选手可以哼唱
一些虚伪的歌
保持形象、保证音准、保护脆弱的心。这个老女孩
选择用真情来成全自己一生的失败
不通音律的观众，遭遇电击
灵魂震颤。一瞬间，满世界都是耄耋
《重返校园》
校园的柏油路，倒映着夜色的黑亮
涂划着指挥交通的白油漆
——黑白泾渭分明。两旁苍树成荫，年轮稳重
重踏青春之道，享受书香，欣赏
阳光一般灿烂的微笑，秋千一般荡漾的牵手
在喧嚣都市，校园
无疑是最接近原野的地带——蛙如牛，星如斗
云如鬓边垂下的青丝。头顶一片大自然的屋檐
能在细雨中闲庭信步，从容呼喊
生命中总有一些地方，诸如祖屋、故乡、祖国……
能让我们刻骨铭心，让我们热血沸腾
这里每棵树、每面墙都那么熟悉。今夜
我是一名糊纸匠，给美丽的母校制造牛皮癣
我做着三年前自己鄙视的行为，暗忖
“我不是来打工，我有我的梦”。运动恤、牛仔裤
大得可以装下整间图书馆的背包
这些穿在人身上的风景让我泪流满面。视线上扬
橘黄的街灯把我的记忆
照得一览无余。风吹动黑草，风再大一些
就能吹动远方连绵的山。我安慰自己
“你张贴的纸，跟文学期刊一样
有汗臭有墨香。你张贴的，是某个时代的骄傲
——大字报。”我像怯懦的贼
警惕手执电棍的保安——三年前自己鄙视的民工
年轻面孔是唯一伪装。青春早已告别
我的内心，却仍未从我的外表褪去
一个孤独老者，置身一个孤岛，奢望海浪
送这片流浪的土地——靠岸
一个唇边挂着初吻的女学生突至跟前
弯弯眉毛下面是两首朦胧诗
她对我说：“嘿，同学，校门在哪里？”
虽曾无数次进入、离开，那一刻我的食指
却无法停息，缓慢地划过星空
《代替》
我是一粒尘泥，锄头和铁铲把我送到麦地
寂静夜里，凉风呼呼，一大片麦穗，时而弓腰
时而昂首，如潮涨潮退，代替
曾经主宰这块瘦田的农民，为人间甜苦、岁月耕耘
朝夕俯仰。他被土地栓牢一生
一亩三分的疆域就是整个祖国，过去他蹲坐土坡
点一根劣烟，风拨衫角，领受万千麦穗的匍匐朝拜
今天，他被乡亲们烧成尘埃，埋进麦子根部
用灵魂继续供养他所深爱的作物
覆盖一层薄土，给安眠者和安魂者一张温暖的被褥
我是一片鹅羽：柔软、轻盈、洁净……
曾经，凭借粗壮的臂膀、坚挺的腰杆、溅满泥花的大脚
他独自撑起一个家。此刻，作为一张床
要托起一根羽毛的梦，何其简单。我仰躺着
高高麦枝缭绕我视野的夜空
弯弯月钩如一柄雪亮锋利的镰刀，代替一去不返的农民
一刀一刀，快速收割庄稼。我的身体是湿润的
新翻尘泥饱含稚气的泪水。漫天雨露
是上天代替他浇灌他那舍不得多吃一口的粮食。万千雨丝
是他狂吸猛吮的面条。他要把世间的美好
统统吞进腹内，带到天国去
《雪国》
惺忪之际，我看见雪
落满了整间病房。阳光从窗外照进来
冬季的早晨，温暖而祥宁
白雪铺好一床被褥
洁净、清新、纤尘不染……
父亲躺在被窝里，做着纯白色的梦
父亲不染黑发已月余
鬓角结出霜花
精致、莹亮。他的嘴唇也积着一层薄盐
穿白色制服的雪人刚刚来过
更换了一眼甘泉
一滴一滴，注入父亲血管，涤荡空囊
我想冲一壶热茶，看袅袅烟雾
弥漫洁白无瑕的四壁
混沌中，享受天堂的错觉
我想叫醒父亲，睁开眼睛
好好端详这个美丽的雪国；却又希望
他一直睡在冰心里
远离苍老的疼痛。一片白羽毛
像蜻蜓立于我的肩。坚硬瓷砖
仿佛绵软雪地，被我压出两个脚印
《普通中国人》
我有五千圈年轮，五千张秋意黄叶
黄帝激战蚩尤的硝烟
萦绕眼前，弥蒙我整个混沌的童年
五千条鲤鱼，年年越过龙门
飞升苍龙，盘旋云际，镌刻在灵魂深处
我习惯傲立峰顶，给珠穆朗玛
增添七尺海拔。草木芳菲，狂风乱舞
我的薄裳哗哗作响
一波一波，摇荡海浪的绵延
指着浓云的鼻头
我嘶吼：“皇帝已死，你妄称万岁！”
我只吃过你一半的盐
走过你一半的桥
你对江山说爱你一万年，就真的终结于
一万年。我拥有大海的宽广
无限量的盐分等待我的唇齿
我走在一座跨越整片大海的长桥
暴君，天囚——
我和伙伴们一定比你长寿！一首诗
就能替我们多活一倍岁数
我鄙视所有繁华都市：广厦、城墙……
一切都是建筑在原野上的废墟
它们都将覆灭
它们都是我的后辈。我经常倚老卖老
经常在夜空棋盘上，跟星星下围棋
当我手捧一束麦穗，造访一座村庄
当我注视一个老农脸上的沟壑
——深深的峡谷
能供一颗眼泪跳崖。它们亘古未变
早已步入永恒不朽的殿堂
躺在父辈怀里，我面带羞赧与欣羡，
五千岁的婴儿，甜甜酣睡
《月亮赋》
今夜，月亮欢快轻盈
从一棵树顶部跳到另一棵树顶部
像一只母雀
一棵树一棵树地寻找食物，想着窝里的幼儿
月亮的脚，每落到一棵树的王冠
整棵树就浑然一颤
抖落片片黄叶，比秋风还要更凛冽些
大地和我的内心都遭遇到闪电
自从人类点燃第一座篝火
月亮的光芒就开始减弱。在万家灯火的当代
孤独者把星星
安放在街边、屋内、床头……还有
空荡荡的心里。月亮的阴晴圆缺
早已没有意义。它的脸庞
缺少关注的目光。月亮，是神奇的事物
不止息滑动，我感觉到静止
一团火摇曳，我感觉到清凉——
重重吸气，我想吹灭月亮
让灵魂温暖。乌云在天边绽放黑色大丽花
月亮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
大概只有我思念的人，能够告诉我
《树叶不属于远方》
一句话，你穿过海洋，来到陌生的彼岸
一句话，你改变了身份
一句话，你的生活出现飘雪的冬季
一句话，其实就是二十个字，说出来不超过五秒钟
你的马匹从草原拐进了沙漠
背上长出两座乳峰
你自命诗人——语言在你的指缝间温顺游走
你自命是词汇的主宰：用谁，弃谁
只在一念之间
你不曾想过：一句话，就可以让你
像离窝的家犬一样
在夜色中狂吠，只勾起月亮一丝清冷，披上薄云围巾
一句话，就可以让你不得不
把温暖二字挂在嘴边；一句话，就可以
让你像狮子在囚笼里
熟睡如一头懒猪……半生骄傲，你才可悲地发现
你被词语玩弄得体无完肤
却还可笑可怜可耻可叹地自鸣得意
自以为是，自我感觉良好……
一句话可以出自任何人的口中，包括你自己
一句话你就可以毁掉你自己
自由主义的旗手啊，个体人类渺小如一粒蚂蚁
在苦难的大地上不停爬行，爬完一生
——你还不如一片树叶
只要对枝干足够眷恋，秋风也只能改变它的颜色
风干它的眼泪。时间宝贵啊
还是少说两句吧！树叶不属于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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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端详这个美丽的雪国；却又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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